★陳玉慧 重返哈德良莊園


大門前的庭院樹前,奠有一紀念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的刻石。這裡的人懷念已世的她,並將園前小路以她命名。她曾為哈德良皇帝寫了一本回憶錄,如同把一些豐潤、純淨的聲音從遙遠的歷史陰影中召喚回來。

十幾年前,聯合國宣佈哈德良莊園是人類文化遺產,但莊園早已面目全非,這便要哀嘆那些野蠻人在中世紀的摧殘,把園內的大理石全搬去蓋鄰近的提佛利城。

莊園沉淪多年,被人遺忘。十五世紀,教皇亞歷山大六世要人發掘,發現了幾尊彫像,如今陳列於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一世紀後,教皇庇護二世專程來參觀傳說中的大帝行宮,贊嘆之餘,記下動人的遊記,使得世人開始注意,哈德良皇帝除了是治國良君尚有偉大的建築天才。

一個城市的美,若不是仰仗回憶來美化,又如何名之?哈德良莊園之美如何定義?

莊園在我二歲時開始蓋起,那時我尚不知未來的生命是要交到哈德良(Hadrian)皇帝手上,九歲那年,大帝途經卑斯尼亞省時遇見了我,在眾多人中撿選了我,我一生便只追隨和陪伴哈德良,直到尼羅河的那一天。

那時莊園尚未完工,皇帝攜手帶我走入,並在地上用樹枝劃線告訴我,建築計劃將因我而更動,這棟莊園終將是我和他的愛情寄宿,我被皇帝的熱情感動得無以復加,誓願終身服侍他,也祝禱他能完成建國夢想。


那時少年的我尚不知,原來,愛情具有完全的排他性,而嫉妒足以使人發瘋,痛苦之域是如此撲朔迷離,令人迷失,尋不到出路!而真相不容高聲喊出,最卑鄙的謊言也有令人聽信的時刻。

尤瑟娜曾為哈德良發問:在我人生遙遠的地平線上,因某人的犧牲奉獻,而形成一個微弱的亮光冷冷閃爍著,此微光卻不會使世界更美麗,也不會使我的人生更完美。於此,我不知如何為這種善意的自我犧牲命名?

無法命名,亦不必命名,僅僅發問便夠了。我必須向文學家致上最深的致意,容或我才是最自私的人,哈德良皇帝在我死後深陷入深深的悲慟,他盡畢生之力只為了紀念一個為他而死之人。

城市以我命名,獎章錢幣全刻上我的畫像,帝國眾多場所塑立我的雕像。哈德良皇帝將我神化,並在羅馬帝國包括雅典等地建造多座屬於我的廟宇,還在溺水之地修建安提諾波利斯城。


一個人擁有一切,不知疾苦,歲數大了,就盲目粗魯起來。我何德享有此等厚福?安提努斯(Antinous)已魂歸西天。在羅馬城內,那些人都認為我太寵他了,其實我愛他愛得不夠,才沒能讓少年人肯繼續活下去。

……他的死的死是一種獻身予我的方式,心中因此感到既驚懼又歡喜。也唯有我一人才能衡量,在情深處,又有多少的酸澀,在自我犧牲之下,又隱藏著多少的絕望,又有多少恨意夾雜在愛意之中,被我羞辱的少年人丟回給我的,是他忠誠不二的憑據,害怕失去我的少年人,以這方式讓我永遠眷戀他。

我因而鍾愛尤瑟娜如此描述哈德良的心境。二十個世紀幾乎已過去了,停留徘徊在莊園之內,哈德良皇帝對我的永恆懷念,使我片刻都不想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