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 飛 ( 四十六 )


文/雙雪濤
2011.03.08

 
蕭朗走了之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小米早就可以騎著火鳥回家的。看來蕭朗的夢做的不是沒道理。她一直在等他。不知道蕭朗想到沒想到這一層,他雖然嘴上說小米不可能是刺客,可心裡還是懷疑她。他這個人看起來誰都相信,嬰野覺得他相信他,小米覺得他相信她,蕭寒和子虎覺得他相信他們,我也經常覺得他相信我,可是也許他誰也不相信,他這人就太聰明,總能找到不相信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自己,他看起來也像是相信自己的樣子。
到了白天裡,我才知道為什麼火鳥叫做火鳥,因為它們的周身是通紅的,好像一邊飛身上一邊著起火來。蕭朗已經走了,小米只能退而求其次,帶著我去看綠洲,她這些天野的可以,終於見到一個人,即使不是蕭朗,也沒完沒了的講話,我終於知道有什麼東西比斷谷裡的歌聲更能讓一個人的耳朵麻木,那就是一個女孩兒在你耳邊不停的講述自己的私藏。大蟲啊,小乖啊,蕭朗啊,她把她喜歡的東西當做是自己的私藏,每天講個幾十遍,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思念,每次講起來都像是嶄新的,不知道小米是不是真的記性壞掉了,還是她就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掛在嘴邊。蕭朗成了她一個最主要的話題,她不停的向我打聽這,打聽那,後來我只能說,奶奶,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哪月哪日的哪個時候生的,你還是以後有機會,自己去問吧。我知道的東西和你差不多,他與眾不同,沒了。讓我受不了的還有大蟲的變化,大蟲忽然變得很黏人,每天在我腿上蹭來蹭去,一點也沒有過去的氣節了,也許是重逢讓他感到親切,也許是每天和小米在一起,它比我早一步,氣餒了吧。
我看見了綠洲。
我和小米坐在小乖的身上,俯衝下去,停在一顆大樹的頂巔。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錯,或者是腦袋出現了幻覺。一條亮晶晶的大河鋪在谷底,盡頭是一掛轟隆隆的瀑布,瀑布下面又是一條亮晶晶的大河,這一條卻看不見盡頭。樹林裡的樹特別高大,似乎是從沒人打擾,就由著自己的性子長開來,不講道理。在大河的另一側,禿了一片地,果真是一個火山口,冒著滾燙的熱氣,我心想怪不得火鳥是紅的,原來每天都有一個大爐旁邊烤著。大河從火山口的一側流過來,帶著巨大的冰塊,漸漸變成碎塊,變成冰碴。
我的腦袋忽然被這壯景弄得靈光了一點,在谷底,火山和冰河搞在一起,親親熱熱,弄得斷谷上面霧氣騰騰,而就在不遠的崖上,一些人因為另一些人多長了一對翅膀,就要把這些人從大到小趕盡殺絕,我搞不清楚人是怎麼回事,非得一些人坐在另一些人的屍體上,才覺得安全。蕭朗是我的朋友,可我總有些難言之感,他若是坐在嬰野的位置,也許比嬰野還要冷血,他們都那麼聰明,不用看就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可他們偏偏會把這個世界搞糟,他們對什麼都沒有悲憫,也沒有一個時刻肯承認自己是軟弱的,他們習慣於把別人擺在自己的棋盤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輸了的大不了掀翻棋盤乾脆不玩了。就像蕭朗,若是嬰野真心賞他一個大將軍做,他也許會做的很起勁呢。可我這種人又是太無用,蕭朗也許一直把我當做一個有力氣肯聽話的可憐蟲,我不能做主,若沒有蕭朗,我會一直當一個傻乎乎的苦勞役,直到有一天累死,有了蕭朗,我便把腦袋繫在他的身上,我的名字都是他給的,他若是不在,我就不知該如何是好,到底向東西南北哪裡走去,或者乾脆一動不動,世界上如果淨是我這樣的窩囊廢,那是大大的不好,只能互相賴在一起,等著有其中一個突然開竅想出一個餿主意,如果淨是蕭朗那種人,也不好,鬥來鬥去,弄死好些人,眼也不眨,一天也不得安寧。可我變不成蕭朗,蕭朗也變不成我,他若黏了我的脾性,早早就死球了,我若是黏了他的心術,我就會被自己折磨的發瘋,每天被各種各樣的慾念煎熬,又什麼都不敢做。
世界上的人怎麼弄才對呢?交給什麼樣的人來搞才對呢?若是我們翅鬼來搞,這些不能飛的雪國人也許也要通通整死,說實話,我看他們真覺得可惡,沒有翅膀,腿又那麼短,像老鼠一樣招人心煩,那些欺負我的雪國兵,一個也不能放過,通通去做苦役,就是再修一座長城也行,累死這幫狗日的。想到後來,我一陣陣心寒,我從未想過自己心裡有這麼多恨,雖不敢像蕭朗、嬰野一樣在明面裡打打殺殺,可若是給我掌了權,說不定我是最狠的那一個,對付一些沒辦法反抗的人,也許我更有一套呢。
本來以為自己的腦袋靈光了一些,想到後來又是一團糟,不過沒關係,即使我知道這個世界該怎麼搞,也沒有人會聽我的,所以還是不知道的好。蕭朗雖然說話真真假假,可我確定這個大將軍他馬上就做到頭了,他肯定是要逃跑的。我答應他幫他把火鳥埋伏在崖下,我不會食言,已經幫了他這麼久,這最後的一次我用腳趾去想也是要幫的,只是不知道真到開戰了那一天,我會不會嚇的從小乖身上栽下去。
小米從早到晚玩得開心,大蟲和小乖都和她好親,每天圍著她轉。有時候我背著小米在谷底的綠洲尋覓,在河邊,在樹林裡,都沒有看到有屍體,嬰野嘴裡的刺客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小米,看來我是不可能搞清楚了。
在綠洲裡玩耍的時光過得很快,雖然只有兩天,但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天,小米的嘮叨和大蟲的黏人都不是什麼問題,這個被遺忘的世界給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我的翅膀雖然是殘的,無法飛行,可小乖幫我實現了飛翔的願望,我理解了蕭朗的話,原來每個翅鬼心中都一個飛行的夢,當我趴在小乖的背上,在斷谷間遊蕩,掠過樹梢,大河,火山,看見各種各樣能夠飛翔的走獸,這斷谷的野獸既能走,也有翅膀,大多長的面目可憎,可都和火鳥一樣性格溫順,你只有一碰他們的身體,他們就仰面朝天躺下,在草叢裡甜蜜的打滾,當我在空中看見這些,我發現自己似乎才成了自己,一個翅鬼,一個本應該能飛的人,自由,放肆,大聲歌唱,我想,也許很快我就會死掉,被雪國人射死,被推下懸崖摔死,被蕭朗拋棄在雪國,然後被嬰野處死,每當想到這些,我會害怕的渾身發抖,可當我騎在小乖的脖子上,我就忘了這些球事,去他娘的,只管飛吧。
看來,即使是兩天的自由也能讓人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