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換骨(一)


 文/黃兆德
2016.8.23
 
天空飄著毛毛細雨。
 
明明是上午十點多的白晝時段,太陽卻和烏雲勾結換班,天色幽微暗沉,彷彿隨時能擠出淡墨;加上樹林的袒護,亮度氛圍幾乎與日落時分無異。
 
四名警察駝著身子,身穿幾近與景色融為一體的暗藍雨衣,亦步亦趨的跟在一名老伯身後。那老伯頭戴斗笠,頸披鵝黃汗巾,一衫白內衣洗到鬆弛無力,像多了幾十歲的皮裹在身上;下身短褲藍白拖,小腿肌老而彌辣,發達健壯不亞於小夥子。
 
濛濛細雨濕潤了腳下土,但老伯速度不受影響,在斜坡滑石上穩穩前行。倒是四名警察只有一位跟得上老伯腳步,另外三名越走越是落後。
 
「阿伯,愛更偌久?」
 
「欲到啊,蹛頭前遐!」
 
其實詢問的員警剛提出疑問就心裡有底了。濕潤的林氣逐漸滲進一股臭味,宛如隱藏叢林間的青竹絲伸出蛇信,一吐一吸,雨水也無法藏匿那股味道。隨著步伐前進,眾人的眉頭也越鎖越緊,彷彿暗示了即將到來的相遇。
 
「就是遐,有看見無?」
 
老伯側身站在一顆樟樹旁,指著十五公尺外一顆光禿禿的樹木。張牙舞爪的枝幹上掛著人影,背對眾人,招呼似的晃盪著。
 
員警們戴上口罩和手套,拒絕腐臭的侵襲。但來到樹下,臭味輕易突破防禦,占據鼻腔。領頭的員警檢視環境;林葉環繞,沒有通道小徑,常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也不容易抵達。
 
抬眼觀察,那人的頸椎已經勒斷,頭歪曲九十度垂在胸口,隨時可能分離掉落。
 
祂穿著全套男性西裝和黑尖頭皮鞋,上班族打扮;樹幹下斜倚著公事包和摺疊傘。
 
死者腫脹的右手中指指尖凝聚水珠,紅似花苞。小隊長站在死者身後,示意另外三名員警解下吊在樹上的老兄。
 
員警們面容愁苦,活像吞了混著蚯蚓的泥巴團子。他們彼此交換眼色,嘴裡抖著佛號,輕手輕腳解下祂。
 
最近氣候悶熱潮濕,細菌特別亢奮。死者已經出現巨人觀,略為浮腫,暗綠的屍斑隱約可見;失去光澤的雙眼蒙上一層濁白,嘴部開大,舌尖貼著下巴。腫脹的五官走樣,難辨生前樣貌。小隊長只瞄了一眼,視線轉向老伯。
 
「阿伯,你何時看見?」
 
「就今仔日早起啊!」老伯兩眼偷偷斜向屍體,才剛觸及連忙扭開,發顫解釋他原本要在下面一點的地方採筍子,但被臭味引上,才見到這幅害他漏尿的畫面。
 
「啊你認識他嗎?」小隊長放棄不流暢的台語。
 
「應該是無,但是伊變成按呢……」老伯猶疑,卻也不敢仔細確認。
 
「好,沒關係,有問題我們會再請你協助,多謝!」隊長做完紀錄,轉身聯絡當地檢察官支援。
 
*
 
台中市政府警察局內,二樓一處獨立空間的辦公室,一名中年男子埋首文件堆,神情凝重的閱讀資料,時不時用五指後梳那薄稀見頂的煩惱絲,彷彿為此吐出粗重的鼻息。
 
男子體態微胖,上半身仍可看出壯年間扎實鍛鍊的胸肌臂膀,一伸一縮依然是雕塑過的肌理條紋,但腹部開始顯露疲憊,分門別派的腹肌刻紋漸漸被油脂灌溉,融為一體。
 
男子名叫楊斌,二十五歲警大畢業,之後一直在刑事組工作,現職為台中市政府警察局刑事警察大隊大隊長。破獲不少案件,但相較前人事蹟,都是些尋常小事,層出不窮的搶案或竊盜,不值一提。有時他會自嘲,究竟是時代太平,還是他沒能力?近年來他已失去菜鳥警察對破案或緝凶捕惡的熱誠,逐漸委靡靠向退休一途。
 
楊斌仰靠椅背,閉上字詞飛繞的雙眼稍作休憩,門卻匆忙退開;他睜開右眼,一名年約二十好幾的青年來到他面前。
 
「老大,這是今天早上的上吊案件。」青年眉清目秀,書香挺拔,稚嫩的外貌看起來像暑期工讀的雜役;實際上已二十九快三十,若非工作繁忙,眼袋加班,被誤認在學也是常有之事。
 
「衍宸啊……報告給我聽。」楊斌接過報告,隨手翻閱。
 
「從死者身上找到身分證,確認是五十四歲的陳宏明。家住台中西平港,已婚,育有二子一女,妻子是林筱芬,前天才報協尋失蹤人口,剛剛已連絡家屬來認屍。」蔡衍宸像介紹自家人般流暢會報。
 
楊斌皺眉頷首。
 
「現場採證?」
 
「沒有發現他人涉足跡象,也沒有打鬥或掙扎的痕跡。陳屍現場乾淨,判斷是第一現場,初步排除他殺可能。」
 
「背景?」
 
「死者背景乾淨,無不良嗜好,也無重大財務或情感糾紛。上禮拜升副經理,房貸去年繳清,經濟狀況穩定,小康。家庭狀況不清楚,還要調查。不過從死者家屬慌張的情況來看,應該沒有失和的問題。」年輕刑警最後加上自己的推測。
 
「死亡時間多久了?」
 
「推估至少三天以上。死者三天前受公司外派出差,前兩天家人以為他太累沒接到電話,第三天才開始緊張。可能第一天就……」
「嗯……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四起自殺案件了吧?」楊斌一手翻閱資料,一手食指敲打桌面。
 
「是。」
 
「真是,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啊。」他搔頭,表情說不出是責備或惋惜。
 
「但是老大,他們的經濟狀況都沒問題啊。像這個上禮拜才升副經理,之前那個還是小公司的老闆呢。」蔡衍宸不是很相信這些經濟條件優渥的人會自殺身亡。他出身單親家庭,靠母親和外婆一手帶大,國中開始半工半讀,好不容易熬上警察公職,近幾年才有能力扶養家人。對他而言,除了活下去,其他問題都不是問題。
 
「人生不是只有錢這一關。」楊斌拍了拍他肩膀,肅穆的像在告誡。「反正照程序跑吧。從他身邊的人調查一遍,問家屬願不願意解剖驗屍,如果檢察官也確認沒有他殺疑慮,就自殺結案。」
 
蔡衍宸答應,拿起文件轉身。
 
「喔對了,你昨天那件竊盜案處理完了嗎?」楊斌忽然叫住他。
 
「呃,還沒有,失主說今天下午會過來做筆錄……」
 
「幾點?」
 
「我跟他約五點。」
 
「好,這就我接手吧。你把這之前的事忙完就可以回去了。」
 
蔡衍宸瞪大雙眼,努力控制喜悅不要牽動嘴角。「可、可是老大……」
 
「你媽不是今天生日嗎?就當我送的生日禮物,早點回去陪陪她吧。」他用力拍了蔡衍宸背脊一掌,以示鼓勵。
 
這算僅次加薪的喜悅。
 
「謝謝你,老大!」
 
「不要笑得那麼開心,小心被家屬看到。」
 
衍宸收斂神色,但仍留了些在嘴角,抓耳撓腮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