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換骨(三)


 文/黃兆德
2016.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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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得很不安穩,做了夢,夢見女兒和人相好,不理他苦苦哀求,打算和人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他這逐漸年邁的老父的國度。他抓住女兒的手,卻被她身旁的男人一掌拍開。他大怒,掏槍解保險就想請對方吃子彈;那人獰笑,有著一張他岳父的臉,咆哮:「現在你終於明白我的感受了吧!哈哈哈……!」
 
然後他就醒了。好個狗屁倒灶的夢。
 
他已許久不曾和岳父見面,有四、五年了吧。自從佳萱走了之後。但不代表兩家人斷絕往來;長假或楊玉有空,都會去外公外婆家探訪,兩老也疼她跟塊寶玉似,呵護備至。他若去,岳母也是一同招呼;只是有他在的場合,就一定見不到岳父。宛如棋盤上的將帥,王不見王。
 
佳萱是他們的獨女。就像楊玉是他的血脈。
 
他明白。因此岳父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模糊,像被粉飾的傷疤。
 
他帶著愧疚和哀戚出了臥房,到餐桌前坐下,翻閱日報。
 
撒嬌的環抱從身後撲上;這有兩種意思:許願或告解。
 
他轉過身,果然楊玉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面孔朝下對著他拜。
 
「對不起!」
 
父親神色漠然,像在告解室聆聽整日懺悔的神父。
 
「今天是系上表演的日子,有一位同學臨時有事不能到場,拜託我代替她。我推辭不過,所以……」
 
「所以就放生老爸了是吧?」
 
「對不起啦!你也知道我沒辦法拒絕外人的請求嘛!」
 
「沒關係,我也樂的在家輕鬆。」他的口氣像足了嫌葡萄酸的狐狸,內心其實一陣落寞。
 
女兒聽出父親的葡萄酸,心頭愧疚更是快將她腐蝕,牙一咬便打算回絕同學的請託。但終究是人性怪誕,對親近熟識之人總能拉下臉軟求死賴,對外人卻彬彬有禮;寧可委屈自己,不願得罪生人。
 
「好嘛爸,算我欠你一次!」
 
「妳欠我的次數還有少嗎?」楊斌拎起報紙,來到客廳,準備臥躺在沙發上。楊玉見狀連忙拉住他:「不行不行!你還是得去運動啦!」
 
「妳都不去了。」
 
「不行啦,你不能就整天賴在沙發上啊!」她一面說,一邊將楊斌原先準備好的登山背包放到他微凸的肚岳上。「就算我沒陪你還是要運動!」
 
「嘖……」
 
楊斌明白家人關心健康的嘮叨叮囑;但周而復始的操勞終於碰到逗點時,多數人還是渴望待在家中休息。為了健康下班後固定運動,那是只存在史詩神話的波瀾壯闊。
 
他試著找藉口,但楊玉毫不退讓,搬出肥胖和不運動可能產生的慢性病;雙方僵持不下。楊玉只得祭出殺手鐧。
 
「如果你體重維持在七十不超過七十五,我就答應你交男朋友的話,先給你鑑定過。」
 
楊斌放下報紙。「真的?」
 
「如果你不答應,我馬上去交一個!」
 
「竟然威脅阿爸……」楊斌抓起登山包,起身。「記得妳說過的話呀!」
 
她俏吐舌尖,頑皮的扮個鬼臉,背起肩包,「那我走啦。回來我會看你有沒有履行承諾喔!」
 
楊斌擺了擺手,彷彿重新披甲上陣的老將。
 
楊玉在心裡留下足夠的歉疚,關上門走了。
 
楊斌好整以暇的換完衣物,蹲了會兒廁所,才抓起車鑰匙和登山包,套上登山鞋,出發。
 
一點也沒有郊遊踏青的興奮,倒讓他回憶起當兵站哨0204那段時光。
 
他直達目的地,驅車到山腳下。這座山是他在楊玉還小時,一家三口閒暇踏青的地方。山不高,路不長,走完大約三小時上下。那時他們偏好一早來登山,太陽不會燥熱,流出的汗沒有太多抱怨;另一邊的山腳下有不少攤販,正好當作下山的午餐。接著回家洗澡,睡午覺;運動後的睡眠最是舒暢,特別香沉。楊玉那時還是個天真爛漫,不會威脅爸爸的好孩子……
 
步道依然歪斜不齊,似整壞的亂牙;而今山腳下只剩他一人了。山景幾十年如一日,又或者變了什麼他沒發覺?不知道,自從楊玉上國中後,他們一家便很少造訪山林了。
 
順著石階蜿蜒爬行,往日的畫面逐漸在樹林和山道間復甦,點綴的微風鳥語也恰到好處。這一路他沒有休息,直攻山頂。暢快揮汗讓他自覺年輕多歲,一步步踏向當年……
 
山頂有間小土地公廟,步道旁還有紅柱綠頂的涼亭。他在涼亭歇坐,飲了幾口涼水,擰乾頸子上汗涔涔的毛巾。
山間林葉擺盪,重岩疊嶂。今天登山的人意外稀少,只在半途遇見一名青年。這種「空山不見人,但聞鳴蟲鳥」的氛圍,大有與世隔絕,閑淡恬雅的隱士清淨。
 
他倚著亭柱閉目養神,忽然憶起年幼的楊玉最喜歡到廟中悠轉,玩些火柴蠟燭之類的東西。這畫面已離他們十分遙遠,這次順道拍些照片回去;一來說不定她會懷念,二來也比那些青松翠竹,山泉林道來的有佐證力。
 
心念至此,他收拾好背包,往土地公廟走去。廟身不大,佔地約十坪,一層樓高,廟口外有一座銅金色天地爐;三隻爐腳中朝外的那隻壞損,像被截鋸,爐身向前傾斜,微妙的支撐沒有倒塌。
 
楊斌感嘆連爐腳都要偷;拍下廟的外觀後,跨過門檻。裡頭供奉的是土地公,但楊斌沒見到神像,只有神位上覆著紅布,罩著某樣東西。
 
他皺起眉頭,將紅布取下。縱使對神神道道的事沒研究,也聽過老一輩口耳相傳;據說將神像覆上紅巾紅布,便能讓神仙見不到人間事。
 
蒼天閉眼,魔煞橫行。
 
「誰弄得啊……」
 
抽掉紅布,底下卻讓他一愣;是個沒見過的神像。
 
那雕像通體發黑,似隱隱透著紅光;左腳踏龍,右腳踩虎,沒有雙臂,一張臉全是淺洞,坑坑疤疤,彷彿被蟲蛀過,看不出五官。
他一陣厭惡。本能覺得不祥,甩手將紅布重新蓋上。
 
「搞什麼鬼……」到底是誰將原本的土地公替換成這尊妖氣沖天的雕像?難怪會被人用紅布遮蓋。還是說,其實是他孤陋寡聞,那奇形怪狀的雕像是正神來著?
 
他心神不寧,一不注意踢到地板上的東西,滴溜溜的滾出去,撞到牆,反彈至門扉內側暗角。他繞到門後,撿起那東西到亮處。
 
是個人偶頭顱。
 
頭顱慈眉善目,銀鬚飄飄,儼然是和藹可親的老者雕像。楊斌背脊一片惡寒;這不是土地公的頭嗎?
 
塑像只剩頭顱,頸部以下是參差不齊的木屑斷面,顯是外力粗暴掰斷。
 
楊斌驚疑不定,在廟內審視一圈,組合玩具般又發現剩餘的軀幹。四肢同樣讓人用蠻力卸下,一尊神像分成五塊,隨意丟棄。
 
他再也受不了,將四分五裂的神像屍身放在供桌上,逃難似的奔出廟內。
 
紊亂的腳步持續近十分鐘,楊斌內心的恐懼才逐漸驅散,喚回步調。山林仍是鳥語花香,松竹競秀,風光明媚如世外桃源。他深吸氣,決定打道回府;登山的追憶歡快早已蕩然無存。
 
他對民俗學沒研究,也就不費心去煩惱那神像究竟是什麼?有無特別含意?但那扭曲的形象,卻如同在汗巾中裹上冰塊,令他麻冷不止。
 
下山的路上他哼著歌,算給自己壯膽,也散心分神,不讓對神像的恐懼在腦中發酵繁衍。
 
時間積累在歌聲中;五首……十五首……二十二首;他終於察覺怪異。這山路走過不下數十次,一路到底,從無岔路,照理說早該出山,到商街住宅才對。可周圍蓊蓊鬱鬱,繁茂蔽空的景色,顯示仍在山區腹地。
 
他十分確定自己沒走到岔路。
 
再次確認錶針:下午一點五十一分。正午時刻,艷陽當頭;俗話說正午陽氣足,再凶的妖魔鬼怪都忌憚三分。況且自己行直坐正,除暴安良,緝凶拿惡;加之愛妻如命,惜女如金,根本是模範丈夫和父親,何懼之有?
 
他彷彿獲得良善的保證,心緒漸穩,仔細觀察周遭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