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換骨(四)


 文/黃兆德
2016.8.26
 
遠遠他看見前方的步道上立著某樣東西。再前進幾步,他像踩到了麻醉陷阱,腿肌發軟踉蹌,險些跌倒。
 
只見那尊邪氣沖天的無臂神像,大剌剌的立在步道上。
 
楊斌腦袋激轉,無數念頭飛馳:有人惡作劇嗎?怎麼會出現在這?鬼打牆?超自然現象?還是另有什麼他不了解的情況?
 
一串串念頭快轉出火來,他忙叫自己冷靜。到底還是警察,走得是唯物主義,信得是科學實證;雖然隱約感到不可思議,相信還是認為自己沒瞧出箇中機關。他遲疑了一圈秒針,在路旁撿了條粗樹枝,看查雕像。
 
那塑像一樣通體黑中帶紅,缺了兩臂,一臉坑疤。只是這回多了張嘴,哀號嘶吼般張咧,彷彿巨大的痛苦卡在喉間,撐開嘴要爬出來。
 
楊斌研究一會;除了外表難看,身有殘疾,就只是一般木雕,沒有特異之處。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無法斷定下不了山和祂有無關係,只得摸摸鼻子,繞過神像繼續前進。
 
可才剛翻過一個上坡,缺臂的塑像又在前方攔路。
 
他知道不對,連忙掉頭折返;那東西卻出現在腳下,嚇得他連退數步才站穩。
 
楊斌火氣也上來了;自己好不容易休假,被女兒逼得出門運動不說,還被放鴿子,上山來還莫名其妙碰上這邪門東西,他是招惹誰了?問心無愧,幹什麼一驚一乍,像被戲耍的鵪鶉?氣往腦衝,一腳踹翻那雕像,挫骨揚灰的猛踐暴踏。
 
塑像發出斷裂聲,從中裂成兩截。
 
「呸,裝神弄鬼!」楊斌一腳將祂掃出步道外,吐上唾沫,罵罵咧咧的下山。
 
可走沒幾步,小腿忽然一陣瘙癢;他低頭一望,右腿肚上爬著條黑黝黝的小蟲,尺蠖般一縮一張的爬行。他抖了幾下沒掉,伸手彈去。但指尖一疼,那蟲竟然咬住他,黏在指尖。
 
楊斌吃痛,使勁的甩,蟲子卻像釘子戶無動於衷。他定睛觀察,大吼一聲將手砸向一旁的山壁。
 
那蟲子狀似缺了雙臂的人,跪趴著身,靠著嘴巴的咬合弓起身體前進,儼然是那尊神像的縮小版。
 
他收回手,蟲子不見蹤影;楊斌不敢多做停留,撒腳便跑。隨著體溫升高,被蟲啃咬的地方漸感麻癢。他抬手,指尖處腫脹發疼,似長了疣;然而仔細觀察,會發現那些過敏反應的顆粒,竟是一張張神像的坑疤臉,極欲鑽出皮膚般蠕動著。
 
他放聲怪吼,卯盡全力奔跑;他能感覺發癢疼痛的部位,逐漸分化擴散,像蝌蚪在體內流竄。被某種東西寄生的預想更令他恐懼混亂,腳步也被這股驚慌錯亂,受到暴牙的石階暗算,傾前撲倒。
 
他自然而然伸出右手支撐,卻直撞地面。他命令左手撐起,也不聽使喚,最後只能靠額頭弓起身軀。然後他發現,石階上橫置兩條臂膀。
 
他轉望左右兩肩,那兒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血液不動聲色的噴湧。數十條神像外型的小蟲,在血湧處鑽進鑽出,他卻一點知覺也沒有。好似那不是他的身體,他也不在這;頻道切換恰巧接收這畫面而已。
 
楊斌瘋吼,奮身逃跑。眼前的路蜿蜒到樹叢內;他來不及思考,像坐在沒有煞車,油門壓到底的列車,直衝而入。
 
剎那間心中的警鈴響了;他從沒印象下山的路需要鑽樹叢。
 
他的腳察覺騰空,風在耳邊快速嘲笑,一聲高過一聲……
 
*
 
一開始接到消息的時候,楊玉還祈望是同名同姓的誤傳。但身處殯儀館,凍僵在停屍床上,確實是十八年朝夕相處的楊斌。她趴在大體上,淚水滾滾而落,崩潰大哭。
 
楊斌失蹤一個多禮拜。從登山被楊玉放鴿子那天晚上起,聯絡不上他的楊玉隔天便報警。刑事組偵查隊大隊長失蹤畢竟非同小可,警方當天便展開搜尋,在楊玉提供的登山口腳下發現他的車子,但山上的搜索一無所獲。警方甚至一度懷疑是被道上仇家綁票復仇,檢閱可能關係人,卻也抓不到頭緒。直到一個禮拜後才接到其他登山客報案,在土地公廟附近的山崖下發現屍體。鑑識小組和檢察官檢定後,確認為第一現場,排除棄屍的可能。
 
奇怪的是,該地並不特別隱蔽,警方當初來來回回也搜尋過三、四次,不可能沒注意到。搜索該區域的警員還被質疑辦事不力,逼得他們拿自己的祖宗發誓搜索時真的什麼都沒見到。
 
這種弔詭現象,辦案的員警多少都碰過或耳聞一些;負責偵辦的警官也只能暗自喊玄,不再追究。
 
楊斌的死亡檢驗出爐:死因是腦部劇烈撞擊,失血過多。經現場採集調查後,研判是天雨路滑,失足滑落山崖。
 
蔡衍宸將這份報告轉告楊玉時,她差點沒當場從二樓跳下去。她用最惡毒最愧疚的嘶吼詛咒自己;若不是她強迫楊斌去登山,兩人也不會生死相隔,天倫難續。
 
「妳不要自責,這真的只是意外,不是妳的錯……」蔡衍宸知道楊斌請假的原由,猜出她內疚愧死。
 
「不要說了。」楊玉低著頭,瞧不見表情,嘶啞乾燥的嗓音連她自己也嚇一跳。「拜託你……不要說了……」
 
蔡衍宸後半段的話出不了齒縫。在他看來,這件事誰都沒錯;為了家人健康要求他運動,和為了不讓家人擔心而運動,哪裡有錯?錯只錯在石子太滑,濕氣太重。走了一個,也毀了剩下一個。
 
楊玉這時在想,如果她不硬逼父親爬山,楊斌是不是就能繼續躺在沙發上慵懶,偶爾讓菸味先敲門回家。或者,如果那天她推掉同學的請託,陪他登山,那在危急的時後,她也許能救他一命。
 
不,一定可以!她拼了命也會救!只是為什麼那天她不在他身邊,而是在學校弄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在父親逐漸凋零,死亡在他傷痕累累的軀體烙下印記時,她在學校載歌載舞,彷彿慶祝父親的消逝。
 
她怎麼能夠如此!每當想起那天的歡快,就是對父親的嘲諷汙辱,不可原諒的大逆不孝!
 
該死的應該是她!
 
上天慈悲!應該滿身瘡痍,面目全非的是她!父親那因滾落山壁而刮出的一臉坑疤,就像在細數她的罪惡,譴責她為什麼還留在世上?
 
她恨學校活動,恨同學,恨自以為關心父親要求他運動的自己;爸爸是被她害死的。
 
她是殺人兇手。
 
她難過的想和父親當面道歉,可必須先將他的後事辦完。她再無法承受更多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