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換骨(五)


 文/黃兆德
2016.8.29
 
這天,楊玉在家收拾楊斌的遺物,每見到一份和他有關的物品,心中都是一陣抽蓄酸楚,接著發酵成自責愧疚,堆疊成自滅的懺悔。
 
楊斌的私人物品不多;老舊的鍍銀打火機,幾件穿到退色破洞的內衣物,款式萬年不變的襯衫西裝褲,和妻子的合影,還有一張她不認識的年輕女子獨照。
 
她不在乎照片中的陌生人;也許是工作上的被害人或加害者。無所謂。她只是機械式的整理劃分。
 
當楊玉整理到楊斌當天登山所穿的夾克外套,忽然憶起自己將護身符放進衣內暗袋;掏了掏,護符健在,而今物在人亡,她幾乎能聽到護符嘲諷的大笑。
 
「連我爸都保護不好,廢物!」
 
她憤怒一擲,砸向壁面,平安符反彈落在地板上,灑出細細碎碎的灰末。她一愣,拈按了些,在理解這些黑灰碎片後,雞皮疙瘩全醒了。
 
是平安符的咒紙!楊玉將袋口傾倒,化成灰末的符紙細細飄散。
 
不可能呀!她交給楊斌時明明是正常的暗黃八卦符紙,她還拿出來確認過。可這像被火舌舔拭過的粉灰是怎麼回事?就算有人燒掉,也無法不傷到符袋,更別提保持形狀的將灰燼放回袋內。根本不可能辦到!
 
這種離奇的現象,楊玉聯想到民間平安符消災擋禍的說法。只是常見的情況是配戴的紅線斷掉,沒聽過整張符化成灰的。
 
也就是說,平安符有作用──
 
「爸爸……爸爸他不是意外死的……?」
 
驚覺父親可能不是被自己,而是其他東西害死,楊玉的頭腦霎時清醒許多。她翻出死亡報告,從頭細讀一遍,發現先前忽略的疑點。報告上說,楊斌除了跌落山崖時的外傷,沒有其他人為創口。奇怪的是,他的雙肩磨損非常嚴重,似乎用來爬行。但他的兩手明明完好在身,沒有內外傷,為什麼會產生那種傷痕?
 
另外,楊斌陳屍的地點在土地公廟附近,廟則在離步道十來公尺的山崖上,險要處都設有欄杆等防護措施,正常情況下再怎麼「失足」,都無法滑落……
 
除非刻意翻越。
 
報告的疑點,加上成灰的護符,讓她懷疑父親死因不單純。
 
楊斌從前就有登山的經驗,這次去的地點也是常年熟悉的山岳,不可能犯下這種低級錯誤。
 
她打給警局,激動中透出興奮。對方聽完後,只淡淡表示,依現場蒐證和檢驗判斷,沒有蛛絲馬跡的可疑。縱使死法離奇詭譎,辦案講究科學證據;她所提的疑點過於怪力亂神,不足採信。
 
楊玉冷了一半;對方說得沒錯,台灣哪條法律有「鬼殺人」?可這關乎她父親的死因,和往後該如何面對自己;她哀求對方再仔細調查一次。
 
「這個……就老實跟妳說吧。」對方深吸氣,像賣場經理碰上難纏的客戶。「妳爸爸是警裡老鳥,出事大夥都很難過,也希望查明真相。我們同事已經特別多調查兩次,但真的什麼都沒有。現場從頭到尾就只有楊警官的蹤跡,那天就他一個人上山。」
 
「整個假日就只有我爸一個人上山?這也太奇怪了吧?」
 
「現代人忙啊。那天要不是楊警官請假,他也有的忙呢!」
 
這句話剜去楊玉胸口的溫度,鳩占鵲巢的發出惡寒。
 
「我告訴妳,這案件也關係到我們警察的顏面,如果真有兇手而我們當意外結案,不給對方笑歪牙才怪!所以妳……」
 
楊玉曉得對方不勝其煩,冷冷道謝,掛上電話。
 
「等等。」對方猛地嘆氣:「那個啊……不是我不幫妳,只是有些事情礙於身分,沒辦法明講。」他頓了頓。「當天搜查的同仁也發現土地公廟有異樣,裡頭的神像被拆得四分五裂,上面只有楊警官的指紋。而廟前的香爐也被破壞,少了一腳;不曉得和楊警官有沒有關係……總之,如果妳想往這方向查的話,給妳點建議,樂田巷裡面有間廟還挺靈的。」
 
說完不等楊玉道謝就掛斷電話。
 
楊玉上網搜尋,才知是間小有名氣的廟宇,位在稍微偏遠一點的地區,附近是稻田農家。記下地址後,她騎著車齡九歲的風雲125出門。
 
繞了快四十分鐘才重見google地圖上的街景,途中還靠手機GPS指路。
 
乍見廟宇的外型,楊玉認真思考先前是否和那名員警結怨。那廟甚小,大約四、五個流動廁所大,用紅磚砌成;屋頂的福祿壽三尊神像彷彿風災後的漂流物,隨時會被資源回收。廟內陰暗無光,幾撮香炷紅點,忽艷忽暗,猶似菸頭閃爍。外邊搭建臨時的鐵架遮雨棚,成了一鼎鏽跡斑斑的天地爐的天穹;爐上輕煙裊裊,朦朧似幻。
 
她再三核對門牌地址,希望它多一撇少一劃。
 
猶豫了輕煙飄轉數圈的時間,楊玉還是決定進去。這時,廟身右側的鐵皮屋忽然開啟;一對母子退了出來,少婦不斷對裡頭的人彎腰道謝,活像神尊真佛降臨。那人擺擺手,推卻少婦的紅包,仰天大笑,豪氣萬千。
 
楊玉留心觀察;那人約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穿白吊嘎,棕色短褲,腳踏藍白拖,凸出的肚腩比楊斌還雄偉;短髮黑中參白,稀疏見頂。從婦人的舉止推測,那人八成就是林廟公。
 
婦人終於傳達完感恩之情,攜著女童的手離去;男子背過身,招招手要她進來。
 
她遲疑了幾個念頭,捏捏口袋的手機,跟進。
 
「小妹妹,妳臉色很凝重喔。」
 
楊玉進到屋內環視一圈;鐵屋雖小,但一應俱全。右手邊擺著一張單人床緊貼牆面,斜對角架著一台老舊方形電視。門口左側安著神桌,奉著觀音木雕,蓮花寶座,垂瓶持柳。左牆角則堆疊吃剩的泡麵碗筷,小瓦斯爐和一些鍋盆。
 
生活習慣看起來挺隨興的;這和楊玉想像的高人異士有些出入。
 
「我……」
 
「妳家人出事齁。」
 
她心頭一驚;聽聞有些道士或算命先生,靠得是心理學和觀察當事者語調或面容變化,推測自己的說法是否命中,再加以修正。雖然細法不清楚,但明白是讀心術或心理學原理。她很快恢復冷靜。
 
「妳爸走了。」男子背對她禮佛,一箭射穿她安撫自己的推論。
 
「你……你怎麼知道?」
 
「妳左耳缺,日角微凹,下唇上包,左額偏高,臉是陰沉憔悴,眼中帶黑;這還不夠明白嗎?」他拆解數學公式般輕描淡寫;楊玉卻感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那人從頭到腳打量楊玉,拉過一張板凳坐下,翹起二郎腿:「妳小時候見過吧?」
 
「什麼?」
 
「那些東西。」
 
這下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醒了,走火般想從她身上逃離。
 
男子撥開她的瀏海,審視左右眼角,有了結論:
 
「是在妳十三、四歲的時候吧?嗯,妳媽是在那時候走的。」
 
楊玉已說不出話,對方宛如散發佛光。
 
「妳這不是天生的。八字多少?」
 
「我忘了……先前幫我處理的師傅說我八字不錯,會突然看得到,是被人放符的關係……」
 
法師聽到「放符」時皺起眉頭。
 
「出生年月日給我。」
 
「1991年9月3號。」
 
「時辰呢?」
 
「我不確定……印象中是11點50幾吧?」
 
楊玉本來以為他會閉眼掐指一捏,就擠出她八字輕重;他卻走到神桌,翻起一本書皮破爛的本子。這舉動讓她少了些驚奇,多了點心安。
 
「妳八字四兩二,算不上大富大貴,倒也平安無礙,跟這些好兄弟應該是到死不相往來。」他沉吟,凝視楊玉。
 
「妳現在也不過十八、十九,跟人結不了什麼樑子。妳爸媽是幹什麼的?」
 
「我爸是警察,我媽是裝潢設計師。」
 
「知道是誰幹得嗎?」
 
「不知道。」
 
那人點點頭。
 
「算了,之前的師傅處理的很好,沒留下什麼大問題。想我幫妳什麼?替妳爸作醮?」語氣輕鬆彷彿她今天來做美容護膚。
 
「……我覺得我爸不是意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