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飛 ( 四十八 )


文/雙雪濤
2011.03.10

這時候我這才發現,火鳥們已經幾乎全部被射死,大部分落入谷底,少數死在長城上,雪國兵補上數刀,然後拖走。而這一干翅鬼沒有爬進谷中,而是趁火鳥們送死的當兒,正在斷谷兩岸搭一條又粗又長的灰色繩索,讓人吃驚的是,這些翅鬼竟然正在谷中飛翔!是鹿皮!他們用鹿皮做了翅膀,套在他們翅膀的外面,一定是蕭朗弄的什麼機關,這鹿皮翅膀有個把手在胸前,翅鬼們用一隻手搖著,身後的翅膀便呼扇呼扇的擺動,裡面的小翅膀肯定也在用力。我想是蕭朗看見蕭寒和子虎爭大將軍時,從柱子上滑翔而下,想到的主意。有些翅鬼看起來還不熟悉如何操作鹿皮翅膀,剛放開繩索便慘叫著跌進谷裡,邊落邊用手在胸前拼命的搖著,既滑稽又可怕。
我看見了子虎,飛的十分自如,正招呼著翅鬼們把這繩索牽到對面去。這麼長的繩橋一定沉的很,許多翅鬼邊飛邊有一隻手奮力托著,向對岸送去。嬰野看的清清楚楚,他喊道:「他們要逃,射!射死一個翅鬼,賞一蛾,射死大將軍嬰朗者,便是大將軍!」
他一說完,雪弩便指向了半空中的翅鬼們,投石機也把石塊擲向他們,可看來蕭朗早就佈置妥當,那些托著繩索的翅鬼毫不驚慌,繼續飛向對岸,而剩下的翅鬼則圍在他們周圍,用佩劍幫他們把弩箭打落,用的正是子虎所教的格擋之法,即使自己中箭身死也在所不惜。如果是大石來襲,竟然是幾個翅鬼手拉著手,擋向大石,被大石擊中後,口吐鮮血和大石一起墜下。原來這隊翅鬼是專程送死來的,為的就是能把這條繩索搭好。不一會,護著繩索的翅鬼幾乎死了個乾淨,只有子虎還在拼力把這繩索拴在對面的崖上,可他的身上已經中了數箭了。這景象看的我尿濕了自己的褲子,子虎和他的先鋒隊為什麼拼死要搭這麼一座繩橋呢?他們徑直搖著翅膀飛到對岸,嬰野除了氣的跳腳,無計可施。 
我忽然明白,原來是為了蕭朗,他沒有翅膀了,只能順著繩子爬過去。
這嬰野真是一個亡命之君,一箭沒有射中,竟撇下自己的士兵,跳下崖來,一手抓住蕭朗的繩索,一手襲向蕭朗的面門,說:「這次你沒有翅膀,藏不了鋼釺,看你還有什麼辦法保命?」蕭朗並不回答,也不躲閃,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抓住嬰野的手腕,卻是蕭寒,他果然一直都在蕭朗三步之內,這時候這一條通天的繩橋已經搭好了,子虎被射成了刺蝟,屍身搭在繩索上面搖搖晃晃,他完成了先鋒官的使命。蕭朗手裡亮出一條亮晶晶的鏈子,卻是過去鎖住我們雙手的那一種,搭上繩橋,向對岸滑去。崖上的雪國兵也已經發現蕭朗要沿著繩橋逃走,便把弩箭向他射來,可嬰野造的鎧甲果然了得,弩箭射在上面全都紛紛落下,絲毫傷不了蕭朗。蕭寒卻有些不支,他的身手還是那般法度森嚴,可嬰野卻是快如閃電而且招招殺手,蕭朗回頭,發現蕭寒要敗,喊道:「蕭寒快飛,不要和他糾纏。」
可我和蕭寒都看的明白,如果此時讓嬰野騰出手來,以他的功夫,轉眼間就會追上蕭朗。蕭寒說:「大將軍,你若活著逃了,記住我的父親姓林,我本該叫林寒。」
蕭朗說:「林寒,快逃!我命你快逃!用我教你的飛行之法!」
可這話已經說得晚了,嬰野一腳揣中林寒的小腹,緊接著一把抓住扭斷了他的脖子,林寒悶哼一聲,雙手鬆開繩索,撲在嬰野身上,要與他同歸於盡,嬰野沒想到蕭寒能殊死一撲,被林寒的屍身扯的微微一搖,滑下幾分。可林寒已經氣絕,手便鬆了,落了下去,嬰野顯然被這一撲嚇的可以,懸在繩子喘氣。
喘了半響,嬰野掏出短劍,開始割這繩索,這繩索被一圈一圈的纏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割斷遠比解開容易。他知道蕭朗本就有傷,這繩索若斷,他便會被活活撞死在對面崖上。幾個殘存的翅鬼向他撲來,都被他輕鬆刺死,除了蕭朗,他的翼靈軍已經全軍覆沒了。蕭朗發覺嬰野的意圖,便不敢向前滑,因為離對岸實在太遠,惟一辦法只有爬回來,與嬰野殊死一搏。我知道大事不妙,嬰野一人蕭朗便不能對付,這時候雪國兵又找來繩索,向他們爬來。我知道這時我應該收聲等待,什麼時候有雪國兵發現我這個漏網之魚,我便馬上投降甘當俘虜。可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心下突然升起一種力氣,想要和蕭朗同生共死,不知是因為我們是朋友,還是因為我們是翅鬼,還是因為大蟲、小乖、蕭寒,子虎都已經死了,我再也承受不了蕭朗也死掉,他們可都是因為他而死。我只知道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痛苦大過我和他死在一塊的痛苦,我便將繩索盪起,準備向嬰野撞去。這時我發現小米跳到旁邊的繩索上,邊哭邊向嬰野靠近,嬰野已經把短劍指向蕭朗的眼睛,等蕭朗自己把眼睛送到劍尖上來。
蕭朗卻毫無驚慌,不知為何,我感到他前所未有的平靜。蕭寒和子虎為他而死,他已經違了自己立的第一條軍規:翼靈間不能互相殘殺。這時嬰野說道:「蕭朗,你沒有翅膀了,就再也飛不走了,何苦還要送上這麼多翅鬼的性命?」
蕭朗說:「嬰野,就算是你把我們都殺了,你也還是不會飛,你又何苦呢?」
蕭朗把話說完,竟然單手把頭盔摘了下來,露出俊朗的面容,臉上竟然帶著淚,我第一次見到他流淚,我相信他不是因為自己就要死了,而是因為已經死掉的人。嬰野說:「你知道你被割下的翅膀在哪嗎?在我肚子裡。我已經把它們吃了,禦醫說不出五年,我便能長出一對一樣的翅膀。」
說完把短劍往前一送。 
就在這時,小米手抓繩索向他撲來,嬰野並沒在意,一個身形瘦小的女翅鬼能把他怎樣?他抬起短劍準備將小米刺落,可小米忽然把手鬆開,飛鷹一般撲向嬰野,手裡揮的正是我幫她削的木劍,木劍夾著風直刺嬰野咽喉,嬰野忙把短劍回擋,小米突然將木劍鬆開,雙手挖向嬰野雙眼,我小聲喊道:「刺客!」
嬰野沒料到這個女翅鬼竟然身懷絕技,而且所使都是搏命的招式,他慌亂之中用短劍削向小米雙手,小米的雙手頓時斷了,兩隻手掌落入斷谷,可木劍確是實打實的擊中嬰野咽喉,嬰野悶哼一聲,幾乎從繩索上栽下,小米身體失去力氣,向下落去,蕭朗忽然伸出一隻手把小米的衣服抓住,他的身子便側著搖晃起來,隨時都可能墜下。嬰野大口喘著氣,他拼盡最後一次力氣他把短劍慢慢刺向蕭朗,這時我發現蕭朗竟然微笑起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原來是和小米正相視而笑,我感覺不好,喊道:「別!」
便向嬰野撞去,可已經晚了,蕭朗喊道:「小米,我們去看看綠洲吧。」
小米說:「好啊,小乖和大蟲已經去了。」
蕭朗鬆開了抓住繩橋的手,兩人幾乎像那個夜晚初次遇見時一樣,擁抱著落入谷中。
我瘋喊著盪向嬰野,嬰野回劍刺我,神情已經極其狼狽,一點也不像什麼國君,倒像是一個但求活命的無賴。我毫不躲閃,非要把他撞下谷去,他一劍次中我前胸,我胸口一陣劇痛,可並沒有流血,嬰野反倒被我一下撞下繩索,他已經來不及長出翅膀了,他的喉嚨壞了,連慘叫聲都發不出就落了下去。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攀到翅鬼搭好的繩橋之上,這時繩橋斷了,我又一次盪了起來,我全身收緊,不知迎面而來是什麼樣的石頭,沒想到竟是長在石縫裡的樹,我撞在上面,身上劃破了許多口子,卻無大礙。我沒空去想蕭朗和小米已經死了,只想著趕緊爬到上面脫身,多虧從小到大,無數次從井底爬向井口,這一雙腿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終於爬到崖上。
我仰面躺下,胸口的劇痛襲來,我伸手向衣服裡摸去,摸出一枚碎成幾塊的蛾幣,原來是當初蕭朗賞我一枚錢救了我的性命。蛾幣的翅膀斷的粉碎,我放聲大哭起來,呼喊著一個一個名字,我大罵蕭朗害死了這麼多人,到最後竟去和一個女人相擁而死,我罵小米心懷叵測,明明身懷絕技,卻裝的像個傻姑娘,我罵大蟲向來和蕭朗不和,這時候卻甘心為蕭朗喪命,我罵小乖為什麼逃的這樣慢,我罵子虎,蕭寒為什麼為了一個命令而不顧自己的死活。
我罵的筋疲力盡,躺在地上,我知道只是在想念他們。
等我把眼淚擦乾,轉身看這一塊從未來過的土地,我看見了一群農夫一樣的人正狐疑的看著我,他們似笑非笑,原來是在看我的小翅膀,我才發現,他們長著和蕭朗一樣的翅膀。
 我應該是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