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豔歌羅敷行》之三幕劇


文/林靖傑
 
「三幕劇」二千二百多年前,漢朝的吟唱詩人就已經開展了第一幕「佈局」,招手以待後繼者接續第二幕「衝突」、第三幕「結局」…
 
好萊塢電影席捲全球,其成功的編劇模式「三幕劇」也成為顯學,近年來台灣出了不少翻譯的編劇工具書,都在教好萊塢三幕劇,講解如何以三幕劇結構寫出通俗大賣的商業電影,一時炙手可熱。在這影像的年代裡,多少有志青年面朝三幕劇,前仆後繼…。
 
其實…,你們知道嗎?就像「觀電影法」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經被釋迦牟尼講透了(註1);「三幕劇」也在二千二百多年前,漢朝的吟唱詩人就已經開展了第一幕「佈局」,招手以待後繼者接續第二幕「衝突」、第三幕「結局」…。
 
《豔歌羅敷行》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喜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年幾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
使君謝羅敷:「甯可共載不?」
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繫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轆轤劍,可直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第一幕「佈局」──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這是井然有序的電影語言,介紹女主角羅敷出場:
先從大遠景介紹大環境,繼而中遠景的場景建立鏡頭,然後鏡頭跳進室內,看到女主角秦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再來鏡頭更進去,非常有效率地特寫美女羅敷的工作(行業)、形貌。身姿細節婀娜立體,呼之欲出。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喜怒,但坐觀羅敷。
 
特寫(逼視)完羅敷的美,鏡頭語言接著舒緩有致地拉開一下視野,建立羅敷的社會影響力,並產生剪接的呼吸空間。順帶帶出那個遠古年代的風土民情,一般市井鄉民老少的好色樣貌,看著羅敷,忘情傻笑,想著羅敷,評論爭吵,坐看羅敷,忘記工作。
 
佈完這些局,簡單幾場戲把羅敷拱成漢朝民間的林志玲後,接著男一出場了…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年幾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
使君謝羅敷:「甯可共載不?」
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男女主角第一次遭遇,首先用了很高明的鏡頭語言──「五馬立踟躕」。動用到五匹馬拉的馬車,顯示這非等閒之輩的王公貴族,而這氣勢遭遇了正在採桑的羅敷,也不得不被她的氣場震住,因此五馬立踟躕,奔騰的馬蹄煞住,馬鳴嘶嘶宛若可聞,連馬兒都被羅敷的美折服,無法再邁半步。
然後,男女主角對話交鋒,二話不說,情投意合,單刀直入。男的邀女的坐上他的馬車,女的回男的:「傻了你!你有妻子,我有老公。」魚水之歡的邀約潛台詞呼之欲出,然後繼之以求偶舞:這使君親下馬車邀約,這羅敷向前邁一步罵他傻,兩人一趨一迎,像跳探戈。曠野,陌生男女狹路相逢,費洛蒙短暫交會,肢體、音容,交鋒中,羅敷越是正色詞嚴,看在使君眼中越是藏不住的打情罵俏。
因此羅敷不得不討救兵了,盡量想像老公的完美形象,希望可以壓得住內心的蠢蠢欲動: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繫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轆轤劍,可直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原詩結束在這裡,留下無限的想像…,這就是戲劇高明的破題佈局法。
用戲劇的角度看,羅敷拒絕還可以有那麼多戲,這兩個人,必然會有續集,不會就這樣結束的…
 
好萊塢三幕劇的第一幕叫做「佈局」:前十分鐘靈活靈現地介紹出男女主角,接著進一步鋪陳佈局,將主角慢慢導向他卅她在這齣戲中的任務。從心思,到慾望,到行動,然後行動推動著戲劇線的主軸。在「豔歌羅敷行的三幕劇」中,女主角被致命的吸引力驅動著,一股力量驅使他們在一起,但是她掙扎著抗拒著…轉折點在於,她若冷處理,使君就沒輒了,只能摸摸鼻子駕車離開;但羅敷拒絕也就罷了,還要講那麼多話,戲就這樣不得不衍生──她表面拒絕,卻又講了一大堆我的夫君如何如何體面的話給使君聽,潛意識透露了她流連於這短暫的邂逅,潛意識想激起使君的戰鬥意志與佔有慾。
 
註1: 
「觀電影法」引自2007年11月22日《最遙遠的距離》官方部落格【導演手札】--〈金剛經教我們看最遙遠的距離〉。全文如下:
 
二千五百年前,釋迦摩尼就教我們看電影的方法了。
在他口述,弟子阿難記錄的《金剛經》中,那著名的四句偈說道: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每句的最後一字,倒著念,便是「觀電影法」--看電影的方法。
 
「一切有為法」,所有一切一切電影中呈現的故事,炫麗的表現手法,創作者處心積慮呈現的生命的圖像。
「如夢幻泡影」,透過膠卷瞬間攝取的畫面,經過藥水浸泡而後顯影,然後像一場夢般在大銀幕上搬演著。
「如露亦如電」,在那短短的一個半或兩個小時中,演完了電影中角色的人生。生命,透過電影示現給我們看,如朝露閃電般短促。
「應作如是觀」,要這樣看待生命的真相,要這樣看待電影的真相。生命與電影互為應證,電影在演繹生命,生命就像電影在演。
釋迦摩尼佛看到二千多年後會有「電影」這種東西產生,透過教當時的弟子們澈悟生命實相的言語,隱藏著教二千多年後的我們看電影的方法,偉大智者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議:)
此四句偈,電影如是,電影工作亦如是。
 
抵抗這動作像一把鑰匙,開啟「心裡的呼求」化為「實際的行動」,這部戲的英雄羅敷,從這一刻開始踏上她求愛的英雄的旅程。
通常歡喜冤家都是這樣的,從拒絕始,某種看不見的打情罵俏就千絲萬縷地一步緊似一步地繫住了彼此。
 
「羅敷前置詞」這個動作,啟動了第一幕邁向第二幕的轉折點,它透露了羅敷的抵抗──面對誘惑的抵抗,面對心裡的呼求的抵抗。抵抗這動作像一把鑰匙,開啟「心裡的呼求」化為「實際的行動」之旅,這部戲的英雄(註2)羅敷,從這一刻開始踏上她求愛的英雄的旅程,第二幕隨之展開。
 
第二幕「衝突」。
(以下為後人偽托,是為第二幕)
 
使君回羅敷:
「相見何其晚,相視萬劫甦。狹道不相逢,不信命中數。我亦非輕佻,五馬駝金轎。干將與莫邪,繫腰非等閒。汝為鳳中仙,我為龍中人。遊龍戲鳳仙,雲雨蝕巫山。令君非池物,看誰可歡顏?倚天盼屠龍,出鞘為紅顏!」
(使君心中語)
「羅敷之柔膚,水中孵水珠。羅敷愛嗔語,靈犀何嘆息。款款輕挪步,魂飛需摒住。眉蹙鬢雲逸,尚能再次不。」
(羅敷心中語)
「使君何罷凌,斯文笑盈盈。瀟瀟臨風樹,琮琮玉溪漱。一步一呼吸,嬌弱心無力。英氣賦跋扈,令人好生氣。」
 
使君那天與羅敷短暫邂逅後,念念不忘,於是想擁有羅敷成為慾望,慾望化為行動,於是再次藉故驅車經過城南採桑的羅敷身邊。
羅敷那天與使君短暫邂逅後,心神不寧,竟有想再見使君一面的慾望,這慾望如此罪惡,這罪惡如此誘人,羅敷抗衡著體內的惡魔,這抗衡是為另一種慾望轉化的行動。
慾望→行動→阻礙→衝突→戲。這就是所謂戲劇線推動的法則。
男女主角經歷了第一幕的轉折點後,慾望萌芽,展開了行動,進入第二幕追夢,以及追夢的阻礙、挫折等煎熬,這煎熬有的來自外在因素,有的來自自我拉扯。總之,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就有衝擊,就有戲。
羅敷就此跟使君糾糾葛葛,慢慢的,羅敷步步進入使君的網羅。
第二幕結尾的轉折點──羅敷掉入使君的情網,掙扎於兩男,不知該如何取捨。使君讓她陷於此境地,她也很懊惱,但就是陷入了。命運從此無法回頭…
 
第三幕「結局」
(一段蒙太奇,展開第三幕。蕭瑟)
 
風聲
還是風聲
城南隅、桑田、採桑歌、笑語
通通消逝了
五馬立踟躕 白馬從驪駒
干將莫邪 與鹿盧
緗綺為下裙 甯可共載不
海誓與山盟 一怒為紅顏
一步一呼吸 嬌弱心無力
水中孵水珠 魂飛需摒住
是微塵眾
是微塵
第三幕是使君與羅敷的夫君決鬥──這是一場上古時候的武士對決場面,文武場兼備,氏族動員,最後君子盟約之戰,立生死狀,驚天地動鬼神。儼然是中國版的海倫事件(希臘神話中,引發特洛伊之戰的絕世美女)。
 
「尾聲」
結尾──驚天地泣鬼神的決鬥,將一切化為微塵,只留風聲,三人皆不知所終。不忍絕世美女就此如風消逝的鄉民,在「來歸相喜怒,但坐想羅敷」中,發明了此一傳說:羅敷仙隱名剎,斷了俗念,青燈古佛伴其餘生。而當時的坊間流傳出「豔歌羅敷行」的流行曲,浪遊詩人吟唱說書,髻髮小兒奔走追逐學唱…。
 
註2:
希臘悲劇稱戲劇中的主人翁為Hero。每一位劇中的主角,都是自己人生旅程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