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拱豬(九)


 郭爽

2017.7.24

從她們的家走路去滷肉鋪,腳程不快不慢的話,需要八分鐘。

先下四樓,從鄰居堆在樓道上的花盆、竹椅、水桶、拖把中擠出條自己的路來。出了單元門,吸一口新鮮空氣,踩著碎石子和泥漿澆出來的小路,路過幾棟一模一樣的單元樓,走到主路上去。再經過垃圾堆、公共廁所,下個斜坡,就是大馬路了。

分割大馬路和廠區宿舍的圍牆這些年漸漸拆了,修出一排臨街的小門面來,租給麵館、米粉鋪、小賣部、網吧和菸酒鋪。這條路東西走向,門面朝南,所以被喚作向陽路。

各家老闆有各家老闆的熟人,各個人也有各個人的口味。家屬院隨著廠的衰敗一起衰敗下去後,失去了公共空間的人,就開始聚到這些門面前的小空地上。不管夏天冬天,都支起張小桌子,圍出他們以前在車間裡面的小團體來。

滷肉鋪在一排門面的盡頭。老闆姓張,瘦瘦巴巴一個老頭。說是老頭,其實不過五十出頭,只不過人一瘦,皺紋看起來就密集,就顯老。跟一般賣葷腥的檔口老闆都被肉味和油煙熏得膘肥體壯滿臉油光不同,這個老張總是一張啞黃黯淡的臉。

初來乍到的外人談起這個特點來時,一些曉得內情的人總會提起老張的過往。

「原本滷肉也是他婆娘的手藝,婆娘倒是能幹,一下崗就推個車車賣滷肉。味道確實好,兩口子也就有個活路。只是後來婆娘跑了。」

「跑,跑去哪裡?」

「哎,我不和你說這個。」

「有什麼事是說不得的哦。」

「老張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看不住婆娘。」

「我不和你說這個。」

「離婚的又不是這一個兩個。」

「沒得娃娃,婆娘咋個拴得住。」

「是哪個不會生嘛?」

「哎,哎,我不和你說這個。」

丁小莉就像是個天生的補丁,縫在老張的滷肉鋪上,堵住少了女主人的漏洞,還增加些新的看頭來。大家都是一個廠子裡長大的,誰不曉得誰那點事。生意也就這麼年復一年做下去。也有人議論老張那點心思,但這種言情小說一樣的故事,沒有什麼嚼頭,還不如直接喊丁ㄠ妹切二兩豬耳朵打一兩包穀燒,嬉嬉笑笑。大家也就沒興趣再編了。

再說了,真正的男主角伍愛國就在那五十米開外。說這些,不好嘛。雖然不再是共和國光榮的工人階級、先進生產力代表,但大家還是要有點思想覺悟,保持點無產階級的作風和神采啊。

從廠裡散出來後,大家心照不宣在等待某個新的據點。可以像以前把鋁飯盒放在一起溫熱的那種集體情誼。可以家家戶戶敞著門不害怕祕密的那種清白與坦蕩。接受一樣的工裝,一樣的伙食,一樣的宿舍,一樣生老病死的一生。每個人和每個人都一樣所帶來的安全感。但是拿鉗子拿了一輩子,要換成拿算盤,不是每個人的指拇都撥得動那些木頭珠子。

伍愛國也打過主意,弄些時興的玩意來聚人氣,撞球廳啊,音樂茶座啊,這些在幾公里外的城區流行的東西,搬到廠區來,卻怎麼都流行不起來。本砸進去不少,謊扯了很多,但終究沒怎麼賺到錢。賺到錢的,到頭來無非是開洞洞舞廳的——整幾個外地的女娃娃來給廠區的光棍「剎火」。或者像老張這樣,賣點味道好分量足,還有個丁小莉站櫃檯的豬耳朵。

慢慢,伍愛國也想明白了,這群狗日的沒文化沒素質沒未來,只能靠點小舒服大舒服打發時日。於是在街邊擺個棋牌攤,在城管眼皮底下半明半暗地開起賭檔來。

撈偏門也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除了不怕死、想發財的一顆心,還要八字夠硬,撐得起偏門的命格。伍愛國估計還是八字太輕。攤攤被砸過,腿被打斷過,賺進來的錢賠出去。騙人騙久了,也被更大頭的人騙過。所以,丁小莉眼淚汪汪跟他說,珊珊大學的學費在哪裡,你要看她在這個爛泥塘裡拱一輩子麼?他確實恨起自己來。當初為了一人占一套房子,跟丁小莉扯了離婚證。沒想到證一扯,兩人的關係也慢慢扯遠了。各自有了幾個男女朋友後,關係就變得不鹹不淡,不暗不明。珊珊還是喊他「爸爸」,但總是遠遠看著,不敢親近。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土開始埋上來。但他不想珊珊被這土埋住。

 

去廣西拉水果回來賣,是伍愛國考慮來考慮去選定的新門路。國慶一過,北風一吹,人就盼著過年了。拉點熱帶水果,想個名目,討點口彩。到過年前,怎麼也能賺到點錢。也許就是丁小莉說的那樣,伍愛國,兩萬塊錢你死也要給我死出來。死是死不去,但錢要掙回來。畢竟,錢生錢,是不是?丁小莉從包包裡掏出來的那五張毛爺爺,熱乎乎帶著滷肉鋪的財氣,可能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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