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繩端的海豚(三)


   / 趙心馳

2017.7.28

3.案發當日 黃昏

  兩三台警車停在校門口,閃爍的車頂警示燈打在學校名牌匾額上,看似已然陳舊的校匾彷若化做人臉,在交替閃過匾上的紅藍燈光交映下,嘴角還抽著詭異而不懷好意的笑。

  身著西裝頭頂微禿的校長,焦躁得握緊雙手對著前來訊問的員警喋喋不休的辯解著什麼,但看樣子沒有人在意他說的內容。

  他舞著濕濡的雙手抹著滿額冷汗,目送蓋上白布的擔架上救護車,腳下還微微的顫抖著。這位因禿頭又矮小而被學生戲稱為河童的校長,此刻看來更是渺小可笑。

 

4.案發當日 晚

  第一個被請進市刑大偵訊室的,想當然是屍體的第一發現者──陳文忠。

在狹小的偵訊室內,陳文忠鼻尖靠著緊扣住的十指支撐在桌上,原本熨燙筆挺的藏青色襯衫多了些凌亂皺褶,他扭曲著英俊的五官,狀似苦惱的朝向對面兩位刑警。

  身著土色夾克的年輕刑警黃慶武,臉上認真的神態帶著點電視刑偵劇的造作誇張,他彷彿比被偵訊者更耐不住這股無言的沉重,急切的開口詢問。

  「陳老師,很遺憾貴班發生這樣的事情,死者他——

  「施謄。」不等他發問完,陳文忠抬頭瞪視著年輕警員。彷彿對方是個剛到任不記得班上同學姓名的代課教師,需要被適時的嚴厲矯正。

  不知是否因為剛目睹搖曳生姿的冰冷屍體,這不協調的畫面讓他感到難以忍受,還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班上學生的姓名被「死者」這個代稱覆蓋,陳文忠的臉色猙獰得難看,一點也沒有平日那種校園偶像的風采。

  「是──」黃慶武愣了一下,似乎被對方的氣勢壓得有些招架不住。「是施謄同學。那麼,您對抵達現場的警員供稱,今天傍晚六點左右,您與班上同學一同在走廊底男廁發現施謄同學的屍體。請問您為何會在傍晚與女同學一起到男廁——」

  我看到班上的女同學在男廁門口前徘徊,所以才上前關心一下,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似乎是被黃慶武口中那句「女同學」觸到什麼,陳文忠反射性地立刻駁斥。

  身為一個正值青壯年的男性老師,陳文忠自認相當了解如何在贏得眾人好感,卻又不與異性學生互動落人口實之間取得平衡。單就這一層面而言,他向來覺得這比教導學生還令他得心應手。

  不是、不是,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對於自己話中不小心的語帶暗示,黃慶武急著想解釋。

  「啪」的一聲,一疊照片甩到偵訊桌上, 照片沿著桌子滑到陳文忠面前,再度打斷黃慶武脫口而出的話。

  原本坐在一旁的顧國雄,臉上明顯帶著不耐的表情起身,嘴邊掛著一絲諷刺的笑容用動作打斷拖泥帶水的訊問。

  陳文忠不滿的低頭看著滑到面前的照片。當視野掃過自各方位被法醫拍攝的黑紫色恐怖皮帶勒痕特寫時,他立刻移開目光轉而將批判的眼神瞪向顧國雄,為對方粗魯的強暴他眼球這件事徹底感到不快。

  我不想耽誤大家的時間,就容我長話短說了。根據法醫推估,施謄的死亡時間是今天傍晚五點半以後。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期末考完的放學後,為什麼這一棟樓只剩你們班級還有人留著,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他絲毫沒將對方明顯不悅的神情放在心上,反倒是嘴角更露骨的加深了角度。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陳文忠眼光從顧國雄臉上移開,轉而回到照片上。

  稍微看慣了之後,陳文忠開始覺得照片上那晦暗的勒痕與旁邊隱約可見的屍斑,似乎已經變成紫酥麻花捲與貝果上的芝麻,不再刺眼的令他難受。

  「字面上的意思——就我們調查,你們那棟三年級教學大樓,在每層樓梯的轉角都設有監視器。自放學後,你們那一層樓就只有師生陸續離開而沒有任何人進入。因此我們想聽聽你的說法,排除一切無關的因素後好盡早釐清施謄同學的死因。」顧國雄雙手一攤,彷彿這問題只是一般的裡短家長。

  「你是說——

  「沒錯,如果照調查結果推斷,施謄的死因與外來者沒有任何關係。更進一步的說,他死亡的原因,只可能和當時還留在學校的人有關。所以,希望你能把當時的情況如實的告訴警方。」

  「我知道了……今天下午,是有幾位成績不夠理想的同學,我把他們留在班上自習訂正考卷。」在顧國雄的注視下,陳文忠嘆了口氣。

  「留校的都有哪幾位?」

  「就是林保力、李常恆……還有施謄,就這三名同學。」明知自己不可能算錯,但陳文忠還是輕闔雙眼,默默地點著指尖好確認自己說法無誤。

  「可是案發前,另一名學生陳進樺以及幫忙報案的杜怡禎不也都在教室嗎?」

  「嗯,進樺是本校的資優生。因為再沒幾個月就要大考了,我特別麻煩他幫忙輔導留校同學課業,盡量讓落後的同學趕上考試的進度。至於怡禎……她是我們班的班長,我通常會請她留下來批改小考考卷跟整理班上作業之類的瑣事。」耐不住顧國雄挑釁的笑容,陳文忠嘴角擒回平常給人好印象的爾雅微笑,略帶反抗的回視他。

  「而你本人則待在教室旁的職員室裡?」

  「沒錯,我在隔壁辦公室準備明天的教案。」

  查覺到陳文忠的反應,顧國雄一笑置之,伸手拉開椅子回到黃慶武旁邊坐下,眼神仍直盯著陳文忠。

  「那麼,能不能麻煩你再描述一次發現屍體的經過?」他看了一眼一旁焦急想插話的黃慶武,繼續用自己的步調提出問題。

  「就像我剛剛說的,當時我在職員室準備明天上課的東西,看到怡禎經過職員室門口好像在找人,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她沒回來,而且剛好我手邊的資料準備到一段落就想起身放鬆一下,順便過去看她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陳文忠嘆了口氣,語調有些無奈。

  清晰的畫面自他腦內一閃而過。

  陳文忠想起書寫著東西的自己,被經過職員室的杜怡禎那嗓音中微妙的起伏吸引注意。當他緩下手邊動作時,內心不安的那股子騷癢感到現在都還撓著他的心。

  「我出來走到男廁前面,看到她杵在那裡就出聲叫她。不過她才剛開口,我就聽到男廁傳出奇怪的聲音——」陳文忠調回自己的思緒,接續著剛剛的話題。

  「奇怪的聲音?」黃慶武壓低身體湊向前,彷彿這樣拉近兩人的距離,也能讓他離真相更近一些。

  「嗯,很有規律的、摩擦著什麼東西的聲音。聲音很輕,不是太明顯。」陳文忠再度閉起眼睛回想。

  「什麼樣的摩擦聲——」黃慶武轉頭看了一眼身旁面無表情的顧國雄,緊張的嚥了口口水急著發問。

  「然後呢?」顧國雄用眼神制止他的發問。

  「我想怡禎那時應該也聽到了那個聲音。於是我繞過她往廁所裡尋找,想弄清楚聲音的來源。走到最後一間,就看到施謄他……」陳文忠陷入沉思的停頓片刻,再度睜開的雙眼中,難以忽略的血絲像縱走的皺紋爬滿女巫的臉一般密集。「為了不讓怡禎看到這種畫面,我就讓她先去打電話叫救護車。等她一走,我就把男廁掃除室裡「禁止使用」的牌子擋在男廁入口前,跟著回到班上通知其他同學留在教室裡等警察來。」

  顧國雄看著他,嘲諷的笑意像迴旋鏢一樣,掠了一圈後又出現在他嘴邊:「一般看到有人上吊,第一直覺不是都應該會先把人放下來嗎? 況且那又是你的學生。」

  「我只是盡一個老師該盡的義務。何況,施謄他很明顯已經——」陳文忠略作停頓,清了一下喉嚨。「我只是想保持現場的完整。」

  陳文忠的眼神略顯空洞的滑過兩位警察的面孔,最後停留在桌上那一疊照片。照片上蒼白帶著鐵灰的肌膚,讓施謄看來有一種諸事已與他無關的冷漠。

  「現場?」顧國雄做了一個輕佻的挑眉,語調中帶著存心激怒對方的戲謔,更成功達到他目的。

  「少來這套,你不用套我的話!別告訴我,你們警方沒有發現。施謄——施謄他的屍體是懸空的,底下根本沒有可以供他上吊的東西,這很明顯就是——。」陳文忠雙手分離握拳,憤怒地敲在偵訊桌上,將進入偵訊室後的所有情緒都宣洩在這一拳上。

  對陳文忠的起伏的情緒,顧國雄不當一回事,還相當故意的挑眉做了疑問狀。

  「很明顯不是自殺的。」陳文忠怒瞪著顧國雄,在發現對方毫無退縮的打算後,這才用與表情不吻合的微弱語調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