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尼細亞之哭(四)


 / 陳詠崴

2017.8.14


叮。彼端的電梯發出了將開門的鈴響。

珈嬤急急以手帕拭了眼角不慎的淚光,從電梯們走出一位年輕幹練的女孩,褐色皮膚上印著深邃的眉眼,黑長髮綁成一束,披灑在肩頭。她敬敬秉著一大袋東西走向珈嬤,微微地弓了身體致意。

「忒基古夫人,好久不見了。」

「你好啊,塔莎,」珈嬤輕輕露出笑,「這裡都沒有別人在,還是就呼我珈嬤吧,這樣自在得多。」

「好的珈嬤,」塔莎應,遞出手中的袋子,「特別來跟你說,之前寫的東西都印刷好了,照你的指示多留了一份。」

「真的辛苦你了。」

珈嬤把大袋平放在櫃檯上,從其中拿出一本又一本的精裝冊,書封的燙金仍閃著嶄新的光澤。她信手大致地翻閱著,一章一章的文字碎片從她眼前掠過,心中感到五味雜陳的翻攪。這就是她漫長一生的全部啊。整整九十年發生的故事,她仍在想,是否有些什麼是再也難以被記錄下來的。

「可是珈嬤,」塔莎小心地問著,「要多印這些是為了什麼呢?」

珈嬤停下了動作,憂然一笑。

「我跟你說,其實我即將要離開了。」

「什麼意思?」塔莎訝異著,「珈嬤要去哪裡呢?」

「遙遠的地方啊,」珈嬤淡淡說著,「等會再慢慢跟你說吧,在離開以前我想還有一些些時間,就在這裡跟我說說話,吹吹高塔的風吧。」

塔莎含著憂心忡忡的臉色,勉強諾了聲。珈嬤領著她緩步走向美術大廳角落,通往露台的門口。啪嚓,唰。正此時機關的卡榫再次響起,轟隆隆地,偌大的水體再次循著循環的管線漸漸消退。珈嬤帶上玻璃門,身後室內呼嚕嚕的水聲就逐漸被高塔上吹拂的風聲取代。

「珈嬤,其實我一直好奇,」塔莎倚著露台問,「關於美術大廳裡那一座大水箱的事。」

「你說。」

「幾個月來寫回憶錄,我也來這找過你好多次,每每聽到大水箱響起的水與哭聲就讓我心悸啊,聽了讓人喘不過氣。」塔莎娓娓道。

「在尼細亞,讓人喘不過氣的故事還多著呢。」珈嬤回道。

「但你天天守在大廳為人解說,十五分鐘就週而復始地聽過一遍又一遍,你都不會感到不適嗎?」

珈嬤憐愛的眼神,忍不住莞爾笑了。「當然會啊,」她說,「每天坐在這裡教人心神不寧,做了好多好多惡夢呢;跟你說,我剛剛就做了一個。」

「真的?」塔莎揚起了語調,「夢了什麼?」

「我夢見了王花和象龜。」

「什麼⋯⋯花?還有⋯⋯珈嬤你說的是什麼?」塔莎咀嚼著那些音節,彷彿困惑地咀嚼著一顆從未吃過的樹果。

珈嬤只是安靜地瞇著眼,有如在漆黑中回味著早已消逝的畫面。高塔上吹著呼嘯而過的風,像琅也在碎碎低語著什麼道理;塔莎把視線投向遠方,從高塔上層望出去,滿目是沒有盡頭的澇,洶湧焦躁地攪著。今天積雲在琅也濃厚地堆疊著彼此,像隨時會開始瀑布一般流洩而下。

「塔莎,我跟你說,」漫漫沉默後珈嬤復開口,「其實前幾年有一陣子,我很怕在白天打瞌睡,因為我怕就這麼在睡夢中靜靜死去。」

「不會吧,不會。」塔莎不知所措地勸著,話出口又自己心虛了。她在心裡暗暗回想著,算著珈嬤的歲數。沒有人能夠永生不死吧。

「那時候因為這些念頭每天毛毛躁躁,作息也都亂了,但說也奇怪,九十一歲生日過了以後,反而又突然沒感覺了,睡得比之前更無憂無慮、更沉,應該說是患得患失地等待到麻痺了嗎?或許是吧,也就無憂無慮地再過了幾年,」珈嬤倚著欄杆,面向遠方訴說著,「但最近,我又開始害怕晨間打盹了。」

「還是怕在睡覺的時候死掉嗎?」

「不是的,」珈嬤回道,「我開始怕每天回來夢裡找我的人們。」

突然的一記悶雷撕開了琅也。大雨嘩啦啦地降下。

「珈嬤夢到了什麼?」冷不防從地,塔莎再一次問了。

「我的廬瑪(家)。」

點點滴滴的聲響之中,塔莎無從辨別那回答是否顫著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