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尼細亞之哭(五)


 / 陳詠崴

2017.8.15

珈嬤不過在那裡遇見了爾罕。黑色的漩渦在心裡轉,爾罕的身影在甦醒之後久久不去,攜帶了整座查雅小鎮已被遺忘的風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多少個十年以前,珈嬤還是女孩珈的童年,傍著小坡下被高速公路圍繞的查雅小鎮,有一間超市、一座崇拜堂、一片森林。珈嬤彷彿在閉目的漆黑中望見昔日自己,因為相隔的時間變得像陌生人。女孩珈誕生在查雅小鎮,悄悄成長,女孩珈曾非常堅定地以為,在生命裡,爾罕將是占她最多的角色。

在陽光炙烈的查雅小鎮。

馬祂哈豊金黃的光,穿透崇拜堂七彩的圓頂玻璃,撒下滿地細碎的星與月孔像如萬花筒,地面上鋪著溫厚而陳舊的地毯,刺繡滿錯綜排列的幾何圖案,輕輕拍打就會揚起灰塵如星砂,在空氣裡洄游,散著令人舒緩的陳年泥土氣味。阿訇是個留著黑色大鬍子的男人,身穿深灰布衫褲,頭戴白色圓淺帽,帶著細框厚眼鏡端坐在毯上。他的跟前坐著女孩珈與爾罕,兩雙骨碌碌的眼睛,轉啊轉的。

「阿訇阿訇,什麼時候昏拜啊?」調皮的爾罕蹭著像蠕動的蟲。結束崇拜堂每日的課程,傍晚的昏拜以後就是兩孩子玩耍的時間。

「快了,大約再一刻鐘吧,」眼前孩子克己的樣子亦逗樂了阿訇,「還有些時間,我給你們看個有趣的。」

阿訇信步到儲物室,不一會拿出了一個黃斑斑的卷軸。他將卷軸攤開於女孩珈與爾罕的面前,一張輕巧詳細的尼細亞地圖,手繪的線條曲折地勾勒出妲那與澇的輪廓,密密麻麻的墨字在紙上擁擠並列,爭鳴著各個城市、谷辳與澇的名字。

「哇。」爾罕忍不住發出讚嘆,僵直了瘦瘦長長的四肢。

「這就是尼細亞的樣子,像老鷹拖行著獵物在妲那擦出的軌跡,一長鏈綿延不斷的普硓,」阿訇以手輕撫過尼細亞的形狀,「來,珈,你找找看,我們居住的查雅小鎮在哪裡呀?」

珈輕輕伏在地毯上,以掌搜索著那幾乎她半身大的地圖上細密的字,她想起了圍繞著小鎮的高速公路,於是沿著蛛網一般的路網標記漫漫搜索。從一座普硓到下一座普硓,那些曼蛇般綿延的線條好像沒有盡頭,互相交纏著。

「等等,我知道,」爾罕突然靈光乍現地對女孩珈道,「我爸說過,我們查雅小鎮就緊鄰在加卡他市旁邊,我們先找到加卡他市就對了。」

阿訇憐愛地綻開笑容,也隱隱為自己一路來的教導,和爾罕的聰穎驕傲著。他於是幫忙指出了位在地圖中央,唯一以代表首都的紅色大字標示的「寇大加卡他」,城市如同年輪的最中心,廣大的腹地被層層疊疊的路網包圍著,北部傍海,於是像猛烈的夕陽一樣半圓放射狀地輻散出去,四通八達。在高速公路外環擁擠得幾乎無法辨認的地帶,爾罕終於找到了小小的聚落標記,「地撒查雅」。

「啊,沒錯,就是這裡。」女孩珈在一旁開心說著。

「來,你們看,地圖上寫的是古語,」阿訇開始解釋著,「寇大就是城市,地撒就是小鎮的意思,你們懂的事越來越多,也要開始慢慢學習古語了啊;在生活中都用外語交談是沒什麼妨礙,但是在正式的場合,或對哈豊禱告的時候,盡可能以古語表達才是展現敬意的方法噢。」

「寇大……加卡他……」女孩珈喃喃唸著。「地撒……查雅……」爾罕唸著。

「那你們知道查雅鎮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阿訇接著問。

兩個孩子盤坐在原地,眼睛怔怔地搖搖頭,彷彿一時間已經忘記等待昏拜,想要早早去嬉戲遊玩的心情。

「在很久很久以前,從首都加卡他一路延伸出去,全尼細亞第一條高速公路完工的時候,」阿訇的嗓音沉穩而低沉,如跳躍的金屬粉末,「為了祝願這項劃時代的新建設,政府把圍繞加卡他市周圍,五個主要匯流交流道的小鎮,重新改以尼細亞境內的五大高峰命名,期望這條公路能如谷辳般堅固矗立;而查雅小鎮的名字,正是來自尼細亞的第一高峰,谷辳查雅。」

女孩珈和爾罕的隨著阿訇枯枝般的指尖,移向整張地圖的南方,遠遠,廣闊而高聳的查雅峰,以深紫色墨水手寫著的,谷辳查雅。地圖表面以深淺不同的棕色顏料模擬著地形陰影,恍惚一看,彷彿連著整座谷辳都要從紙上立體地伸展開來。

?恁A?恁C有如從一個看不見的遠方傳來幽幽的鐘聲,一秒後,略帶延遲地從崇拜塔上乾硬的金屬喇叭同步播了出來。阿訇帶領兩個乖巧的孩子,悉心地、靜靜地轉向崇拜堂的最內部,整座建築物最中心一個空無一物的凹槽。三個身影熟練地跪伏在地毯上,額頭輕輕抵著地面。

「摯愛的哈豊,我以祢的歐朗之姿崇拜……

幾乎同時,他們以相同節拍,各自喃喃的耳語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