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79號公車 (一)

2017.09.06

蘇小姐

她看見他端著酒杯走過來。他的姿態小心翼翼，他左手握著酒杯就像握著一顆生雞蛋。他的眼睛也不看她，躲閃的，不知道是為了避開她的眼睛還是為了避開他自己在那裡面的影。

一切總是這麼開始的，所有的故事。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講話，一個女人找一個男人講話，或者兩個人同時找對方講話。或者當下開始，或者幾個月後開始，或者永遠都不開始——而不管是哪種情況，兩人都是由講話變為不再講話的。慾望在一開始便發生，或永遠不發生，而談話本身是一種最虛偽卻最迫不得已的行為。

在他舉著酒杯向她走來時，蘇小姐的腦袋裡便充滿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蘇小姐是個很愛想事情的女孩子。

他端著酒杯走向她，走得很慢，渙散的眼睛不看周圍任何人包括她，渙散的眼睛仿佛空氣裡兩個小小氣團。他在她身邊坐下，談論童年煙囪鐵皮鼓和其他。「「我其實是個很沉默的人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可是今天我大概對你講了一年的話我覺得接下來幾個月我會變得更沉默因為……」」他這麼不加標點地說著說著停不下來，就像哭一樣因為哭泣也停不下來而且沒有標點。他們都看見了他們所有人。包括他後來是怎麼突然攬住她，又是怎麼扳過她的臉吻她的。這次由講話到不再講話，只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她感到他的舌頭小而柔軟，莽撞地頂開她微開的牙齒。他們都看見了因為沒有人不會注意到一次小意外。但他們的表情毫無變化，繼續喝他們的酒聊他們的天剔他們的牙。這個城市每天都發生這麼多意外只有天才瘋子和鄉下人才會關注每一件齷齪的小勾當，他們知道。為了顯示自己是標準的城裡人，他們紛紛把臉轉過去繼續喝他們的酒聊他們的天剔他們的牙。

「你愛過一個人嗎？」她問道就像問所有吻過她的人一樣。

「沒有，我不相信愛情。」

「那你喜歡過一個人嗎？」

「我現在大概就在喜歡你吧。」

蘇小姐於是笑了。多麼狡猾。這個城市每個人都他媽的不相信愛情可是每個人都他媽的把舌頭伸進另一個人嘴裡。

蘇小姐盯著他喝完最後一口酒，那麼用力地盯著好像把他也喝了進去。然後蘇小姐打開門走了出去。在打開門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種由內部升起直頂後頭骨的暈眩感。當時她以為只是酒精，不知道這種暈眩感將一直持續直至成為她接下來一年生命的主要調子。她只是摸著後頭蓋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