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二十二 )


文/莫小城
2011.04.01

           4. 
 
似乎所有事情都擠在那年夏天,高中的最後一個月。
前面三年他都在做些什麼呢?想不起來。似乎沒有練琴之後,時間走得特別快。網咖、喝酒、飆車、撞球、泡妞、唱歌,就是這些事堆積起至傑的高中歲月。三年一晃眼就過了,直到最後一刻,時間才終於慢了下來,因為女孩的一封信。
那年夏天特別怪,來了好幾個颱風,沒有下雨的日子,又全是萬里無雲,藍天空洞得駭人。每次踏出門總會被熾白天光弄痛眼睛,柏油路面似乎都烤軟了,彷彿可以瞧見一絲絲淡淡的蒸氣。假日白天他幾乎很少出門,和哥兒們總是約在五點之後,五點前的時光,他都在房裡吹冷氣躺著。
他和媽媽的互動少得可憐。他很少待在家裡,在家時多半也是躲在房間。駱蓉蓉依舊教琴維生,很多小學都還沒上的孩子被媽媽一車一車的送來,以為可以是另一個天才,結果只是把至傑逼瘋。那琴聲是種折磨,小提琴成了刑具。
值得紀念的那天,外頭正迴盪著殺豬的聲響,他收到以芃寄來的電子郵件。
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以芃了,她國中離開後便沒有回來過。聽說她媽媽和她一起住在奧地利,她爸要不是工作的關係,可能也早就搬過去了。信裡說她要回來參加國中五十周年的校慶音樂會。
他還是一樣蹺課,很晚回家,錢不夠時從媽媽錢包裡偷拿一點。但以芃的回國帶給他一點什麼,那是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他開始會想到畢業後的生活,他和媽媽說話的聲音比從前輕了,有幾次他發現自己竟然認真的背著單字,但馬上又覺得好笑而停止了。
音樂會的前一天,他接到以芃的電話。
「蕭至傑!」她大叫他的名字,「我回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熟悉的嗓音錯亂了他的記憶和感官。他彷彿回到十四歲,置身在她打來約他參加生日派對的當下。那時光倒流的幻覺讓他起了滿身雞皮疙瘩。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妳終於回來了。」
「對啊。」她的聲音柔軟起來,「好久不見。」
「又還沒見到。」
「有什麼關係,很愛抓人語病欸。」話筒傳來輕輕的笑聲,至傑的嘴角也不禁上揚。
「你最近好嗎?」以芃問。
「還好啊,都差不多。」
「那駱老師?」
至傑停頓了一下。
「還是一樣啊。幫人家上課,都是一些小朋友,超小的。」
「好像很好玩呢。嘿,我要先準備明天的表演。你會來吧?」
「當然啊。」
「好,那明天再聊囉。」
「掰掰。」
 
以芃的表演是壓軸。教務主任客串的主持人語氣激昂地介紹她出場,留學奧地利的小提琴明日之星吶。舞台後方的大螢幕秀出她從前在弦樂團的照片,不知道是哪一場比賽,她歪著頭專注拉琴。他還沒有確定右後方的朦朧人影是不是自己,照片又換成今天表演的曲目,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他一早就來了,坐在第三排。前兩排是貴賓席,坐了幾任的校長主任,還有本區的兩名議員。
以芃變了。她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色無袖禮服,踩著紅色高跟鞋扣扣扣走出來。她向觀眾鞠躬,和指揮握手,表情優雅而自信。至傑忽然想起她和自己一樣還是高中生,頓時覺得不可思議。
她開始演奏後,他幾乎難以克制自己喝采的衝動。太厲害了。技巧毫無破綻,每個困難的地方都成了她表演的舞台。音符像閃爍的碎饡,在她的華麗運弓下不斷噴灑出來,繽紛輝煌,像一場音樂的煙火秀。
最後一個音結束時,至傑幾乎是跳起來鼓掌,瘋狂的鼓掌。他湧出一股驕傲,儘管他也不知道這驕傲從何而來。她已經完全是一個小提琴家了。
他在校園裡的鯉魚池等待以芃。他從剛才就一直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彷彿一隻有生命的小動物,在胸腔底一撞一撞想要衝出來。他的手汗濕了。有幾句還不錯的開場白,但他還沒決定好要說哪一句,以及接下來要聊些什麼。這讓他有點惴惴不安。
突然他聽見一陣短促連續的聲音。像極了拉肚子前放的那種帶水的極臭濕屁。他屏住呼吸,左右尋找屁聲的來源。
他看見以芃拿著弓,琴還架在肩上,笑得燦爛無比。「哈哈,騙到你了吧。」
他的顧慮全是多餘的。他發現以芃雖然變了許多──想法啊態度啊嘴裡的生活啊全不同了──但她腔調裡的什麼始終沒變,依舊親切開放的迎向他,這讓他感覺很安心。
「嘿我要跟你道歉?」她說。
「為什麼?」
「唔,我不是答應你上台要用你送的史努比毛巾嗎?結果我今天忘記帶了,昨天練完琴沒收起來。」
「你真的有在用啊……不過至少妳這次有把琴收起來。」
「哈,沒錯。」
兩人同時安靜下來,鯉魚無聲地在池底翻騰。
「你有交男朋友嗎?」至傑開口。
「沒有欸,每天都忙著練琴,學校功課也很重,哪有空啊。」她瞪大眼睛湊過來,「你呢?」
「我喔,之前有,分手了。」
「這樣啊。」她重新坐好,撫了撫不見皺折的裙擺。
「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點點頭。
「什麼時候還要回來?會在那邊念大學嗎?」
「問這麼多幹嘛?想我啊?」
至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以芃也沒事一般低下頭去。校園裡到處都是人,鯉魚池這兒卻彷彿與世隔絕,聽不見半點喧囂。他和她並肩坐在石椅上,她翹起腳看自己的鞋尖,他發現她換了黃色平底鞋。一隻三花貓躡手躡腳走到灌木叢後,沒發出丁點聲音。
「一點點囉。」
他把手放在大腿旁,小指正好輕輕觸到了她的小指,像一對放在一起的筷子。
他沒有移開,她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