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二十三 )


文/莫小城
2011.04.06

以芃晚上還要參加餐會,後幾天的行程也很忙,他沒有再見到她。
有時候他會覺得,那個下午指尖所感覺到的一點冰涼,只是他大腦下意識的錯覺產物,或許他們的手指根本沒有碰在一起,當時的微風和沉默也沒有任何意義。
但她低垂的睫毛,後頸的稀疏陰影,身上散發的淡淡香味,的確曾經存在過。在他伸手可及之處,只要呼喚便有回應。
她像一場小旋風,捲起他心底埋藏已久的一疊落葉,滿天漫地的飛啊繞的,然後又走了。一個禮拜後,他才終於回神,繼續過起自己的生活。
某天上午,他和其他人早早便翹了課,在泡沫紅茶店打撲克牌。仍是同樣四個人,他、施維翔、阿凱和蟑螂。他們的高中生活只剩下幾個禮拜了,除了至傑外,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件事。
他最近比較少和他們一起混了。有時候放學他會隨便找個藉口回家,母親看到他也沒說什麼,只默默進去再拿一副碗筷。他坐下來安靜吃飯,和媽媽還是無話可說。有次他突然想起,問母親怎麼很久沒煮紅豆湯了。隔天他就發現廚房裡多了一個大鍋子,裡頭的紅豆稠得幾乎拌不動,後來他才知道那還要加水。
或許是出於內疚和某種補償,他對兄弟們的蹺課邀約仍是不曾拒絕。只是他對這當初讓他羨慕不已的自由生活,已經有了說不出的疲倦。
「欸你下午有事嗎?」阿凱問施維翔。
王聖凱家裡很有錢。雖然施維翔算是他們的領導人物,但大家出來玩的錢有一半都是阿凱付的。沒有他,至傑根本不可能天天在外頭鬼混。除了大方之外,女生還特別喜歡他的笑容,那嘴角說有多壞就有多壞。
「有欸,要去找曉琪。」施維翔把手中的牌按照大小逐一整理。
「那個大波霸?」蟑螂笑著問。高紀強是他的本名,原本他要大家叫他小強,但最後所有人都叫他蟑螂。他在團體裡扮演搞笑的角色,其他人偶爾打他罵他,他也毫不在意,永遠一臉笑嘻嘻的。
「對啦,對啦。」施維翔不耐煩的說。
「哇操,你們要去打炮吧?」蟑螂用食指拇指做一個圈,另一手的食指在圈裡不斷前後移動。「她奶那麼大,你們會打奶炮吧?」
「幹。」施維翔從不隱瞞他和女生做愛的細節,有時甚至還會刻意炫耀,但蟑螂在場時他絕對不說。他把蟑螂的手用力撥掉,「打你媽啦。」
「欸,上次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去的啊。」阿凱有點不悅。
「對不起啦,今天真的不行,我都訂好房間了。」
「我就知道,果然是要去打炮。打奶炮!打奶炮!」蟑螂邊叫邊摸自己的乳頭,直到施維翔作勢打他才閉嘴。
「喂,那怎麼辦?」阿凱說。
「不然改天吧。」
「你們在說什麼事啊?」蟑螂問。
「靠,不行啦,之後就沒有空了。喂,蕭至傑!」
突然被叫到,至傑嚇了一跳,他望向阿凱。
「你下午有沒有空?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們在泡沫紅茶店待到一點,吃完了簡餐才走。阿凱招了一輛計程車。坐在車裡吹冷氣,一面望著窗外彷彿要燒起來的燦亮街景,至傑隱隱有一種優越的快感。
「我們等一下要幹嘛?」
「到了再跟你說。」
車子停在一處山坡的底部。往上望去是一條綠蔭夾道的雙線馬路,兩旁坐落十幾戶獨棟別墅。平常日的下午時光,整個社區空空的,只有陽光和蟬鳴,免費一般大肆放送。
阿凱走在前頭,不時左右張望。至傑跟著他,進到了兩棟別墅間的狹窄防火巷。
「喂,我們要去哪裡?」
阿凱突然轉過身,手臂環上他的脖子,那力道以朋友來說太緊了點,「小聲點。你等一下站在這裡,就這裡,躲起來。看外面有沒有人,有人來就叫我。」
至傑站在他說的陰影裡,「喂,你要幹嘛?」
阿凱狠狠瞪他一眼,打手勢要他別再開口。他用地上找到的石塊砸向一扇窗戶,然後跑回至傑身旁。
「安靜。」阿凱的手抓在他肩膀上,扣進他肉裡,隱隱生痛。他的神情讓他害怕。他們曾因為幫蟑螂出頭,和外校的學生打架,四個人對六個人,那時阿凱也沒露出這種表情。
他們躲在陰影裡至少五分鐘。在這之間,阿凱黏濕的氣息始終貼著他脖子,讓他發癢發麻。他的背全濕了。
確定沒有引起任何騷動後,阿凱把窗戶的碎片清乾淨,扭著身體爬進去,從裡頭打開了門。
「進來!」門縫裡的阿凱對他招手,「快一點,快啦,會有人看到!」
屋子龐大寧靜,像一隻沈睡的獸。挑高的天花板,大理石流理台,水晶吊燈,沈重的紅木傢俱,電影佈景一般。牆上的大型抽象畫,讓他強烈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不屬於自己的空間裡。空氣是涼的,冷的,他似乎在發抖。
「喂,不要亂碰,會有指紋的。」阿凱從包包裡拿出手套,他只準備了一副。
至傑看著阿凱戴上手套,「喂,這樣不好吧,走了啦。」
「才剛進來,走什麼。這裡又沒有人,想幹嘛就幹嘛,多爽。」
「你怎麼知道這裡沒有人?」至傑的眼神瞟向漆黑的樓梯,恐懼讓他感覺上面似乎有一整支軍隊。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
阿凱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拿去,我上次和施維翔經過看到的,貼在外頭的羊奶箱上。」
紙條上寫著屋主這兩個月不在家,請從幾月幾號再開始送貨。
「屌吧。」
他第一次如此厭惡阿凱的笑容。
「你在這裡等著,看外頭有沒有人經過,有人要進來就馬上叫我。」
他很想離開,就這麼推開門走出去,但他沒有。未知的恐懼讓他無法一個人單獨行動。如果只是在窗戶旁盯著外頭的馬路,他還可以忍受。只要等時間過去就好了,這是他最擅長的。
他始終忘不了自己離開那棟房子的心情。曬在身上的太陽讓他想哭,那股貼膚的溫暖,彷彿在責怪他的差勁沒用。他沒有回頭,壓抑想逃跑的衝動慢慢走,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可是他仍感覺路上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停下腳步伸出手指著他的罪惡。
我們是共犯了,你最好閉上嘴,聽見沒有,說出去我就殺了你,你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