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二十六 )


文/莫小城
2011.04.11

          某天有一個弦樂四重奏來監獄表演。所有人都搬椅子到禮堂,老舊的電風扇在牆上嘎嘎賣力旋轉,依舊吹不散室內悶熱的人氣,不時可以聽到受刑人的抱怨和主管的斥責。
四重奏的大提琴手是個女的,一身黑衣黑褲,頭髮綁成一個髻在腦後。她出場時台下響起此起彼落的口哨聲。大提琴手面不改色,坐下開始調音。至傑聽到有人說那女的腿真開啊,一定是個蕩婦。媽的真沒水準,他想,但他沒有開口制止。
他們演奏貝多芬和包羅定的四重奏。至傑震懾於音樂的美麗,他太久沒有聽到真正的音樂了。四把琴互相傾訴,像體態互異的戀人交纏愛慕,又像各有立場的君子,巧遇知己而相談甚歡。他打開耳朵,貪婪地聆聽每一個音,彷彿要把它們都吸進身體裡,化為自己的一部分。
欄杆、圍牆、崗哨、機槍,甚至他傷汙的肉體,都消失在旋律的對位中。
表演結束後,他跑去和第一小提琴手攀談。他跟至傑講了許多聖經的故事,他說他們的音樂是用來榮耀神的。
「你有感動,就代表你感覺得到神。音樂是上帝的語言,我們都是祂的子民。」小提琴手說。
至傑想要和他談點別的事情,例如他們的樂團組了多久,都在哪裡表演,平常還會演奏哪些曲子。他過去對音樂死寂的興趣似乎都在方才被燃起了。小提琴手則因為他老是把話題帶開上帝,而漸漸不耐煩起來。
最後至傑和他說到以芃,「我認識一個女孩,小提琴非常厲害,國中就去奧地利了,是念奧地利音樂學院吧。她不知道回來了沒有,可能還沒,你有聽過這個人嗎?」
小提琴手向他問了以芃的名字,表示沒聽過。接著他便丟下至傑尋找其他可以傳道的對象。
吃晚飯時至傑特別興奮,他和所有人說著今天的演出。那美好像是一杯層次豐富的咖啡,你要的所有味道都有,只要你仔細品嚐。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大家只是聊著其他無關緊要的事。
洗澡的時候,至傑哼起今天聽到的包羅定第二號弦樂四重奏。這是他被關以來,第一次這麼渴望擁有一把琴。他想要用自己的手拉出那些音符。他想要反覆的,一再的,重現樂曲裡的美妙篇章,這股衝動幾乎要讓他爆炸。監獄裡是不准擁有奢侈品的,小提琴便是奢侈品。但他仍想要試試看,他決定明天去問主管。
他關上蓮蓬頭,一股冷列的寂靜瞬間降臨澡堂。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都洗完出去了,門口監視的獄卒也不見了,這讓他有點意外。
至傑把毛巾擰乾,水滴滴答答落在灰白磁磚上,他注意到身後有人。他想要轉身,但已經太遲了。他被推去撞牆,一陣頭暈目眩。有人把他提起來,他的雙手被牢牢按在牆上。
身旁有三個人,他認得他們的臉孔,是鬼爺和他的跟班。他們全都穿著整齊的衣服,只有他是裸體的。一個恐怖的念頭竄進腦海。他大喊──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麼──他拚命大喊,扭著身子掙扎。但一點用也沒有,沒有人出現,雙手像釘在牆上一樣動也不動。
他越用力,手腕上的壓力就越大,永遠是他無法掙脫的。有人朝他腹部攻擊。他無法呼吸,嘴巴大張,發出額額的聲音,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身體為了吸進空氣,肋骨間的肌肉拚命收縮,肚子也上下起伏,但什麼都沒有。沒有氧氣流進來。
「閉嘴。」有人在他耳邊說。
終於可以呼吸了。
他喘著氣,像是上岸的溺水者。他已經不再大喊。
「你們要幹嘛?」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好似從澡堂另一頭傳來,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閉嘴。」男人用腳踢他,他叫出來,但很快便轉為含糊的呻吟。男人們輪流用腳踹他,他卻以為自己被球棒打,堅硬的實心木棒。手依然無法掙脫,只有身體像蟲子一樣扭動。眼睛所見都是黑壓壓一片。澡堂不是有開燈嗎?
他彎著身體倒在地上,手不知何時被放開了。他把手縮回身體前方,想多少擋住一點攻擊,但已經沒有人在踢他了。頭上傳來嗡嗡的說話聲,好像隔著一層風牆聽不真切。
幹你娘咧。
啊今麻安怎?
我哪欸知。
幹,嘸夠衰小。
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吐了,此刻他正倒在自己的嘔吐物中。應該很臭吧,這麼想的同時,他發覺自己的鼻孔上似乎也沾了穢物,癢癢黏黏的。
有人拿蓮蓬頭沖他,那水冰得讓他幾乎要跳起來。但實際上他沒有,他只是把身子折得更彎了,頭幾乎要碰到膝蓋。冷水流過方才挨揍的地方,像是拿刀子刮燙爛的肉,他止不住呻吟也止不住顫抖。頭頂傳來笑聲,這麼怕水的人讓他們覺得好笑。
他們把他提起來,但他雙腳無力,一秒也站不住。他們索性讓他靠在牆上,兩個人左右分別壓著他。那其實是沒有必要的,他的精神和肉體都沒有一絲一毫反抗的可能性。他已是一座作淪陷的城。
他的兩腳被扳開,三個人輪流在他身上發洩。沒關緊的蓮蓬頭,水一滴一滴打在他震動的背上,流到他的屁股,沿著大腿滑落到腳踝。他集中所有心神追蹤水滴的流向,不這麼做,他連一秒也捱不過。
主管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穿好了衣服。至傑沒有看他的眼睛。他們都是一夥的。
從那天起,他到哪裡都加倍小心。他常常回頭,即使後面不可能有人也一樣。只有背靠著牆時,他才會感到短暫的安心。他和他的恐懼關在一起,光想起這點就讓他戰慄。無論睡著或是清醒,鬼爺都是他的惡夢。他很少獨處,幾乎沒有,但每個月總有那麼一兩天,他會被他們逮到,不小心踏入他們製造的陷阱。
鬼爺一夥人學聰明了,不再打他的肚子,這樣他便不會嘔吐,就可以把老二放進他嘴裡。他也知道,若不想挨揍,若要遠離痛苦,最簡單的方法就照他們說的去做,完全的順從。但這並不容易,就像挖喉嚨很難不會想吐,所以最後總是會有人出手讓事情順利進行。
他依然和冬瓜他們走在一起,但抱持的心情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一開始因為羞恥,他沒有說出自己對他們的要求,但最後他們的冷漠禮貌讓他知道,就算說了,也沒有人會做出回應。在監獄裡,生存之道就是獨善其身,傻子才會為了別人挺身而出。
他曾經想把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告訴冬瓜,或是阿嚕米,他覺得這樣可以多少減輕一點痛苦。但他們總可以察覺他的意圖,用各種方式轉移話題,阻撓他說出口。最後他知道,沒人想聽這種事,太可怕了,長蛆的腐肉就該待在濕冷的黑洞裡,永遠別拿出來。
有時當他想起還有這麼多日子要熬,一股深切的絕望便油然而生,讓他幾乎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但他沒有勇氣,他比誰都清楚,他的命運早在多年前便決定好了。他只能不斷忍耐,或是祈禱不要被鬼爺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