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二十七 )


文/莫小城
2011.04.12

當他在視聽室為數可憐的收藏中看見韋瓦第的四季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諷刺。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遇襲前的心情,那麼高昂愉快,彷彿只要擁有那些華美的賦格,監獄也成了人間天堂。
他把唱片放回原位,壓抑不斷湧上的噁心回憶,轉身離開。
三個月後,至傑又回到到視聽室。他拿起同一張唱片,放進音響,戴上耳機。
他已疲累不堪。日復一日的恐懼,被逮到的折磨和羞辱,獄友們言不及義的談話,頭頂低矮的天花板,沒有意義的勞動,全都逼得他瀕臨瘋狂。
我還沒出獄就會瘋了,至傑如此確信。他需要一點真實的東西,讓他可以看見生命的美好。
唱片的製作和錄音十分粗糙,不知道是什麼樂團所演奏。它是《媽咪古典音樂集》中的一張,目的是使孕婦心情平靜,同時達成潛移默化的胎教效果。CD殼上甚至還貼著99元的特價貼紙。
但這些都絲毫無損音樂裡的明亮溫暖。他把四季聽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隔天他跑去找舍房主管。他想提議一個新的康樂活動,和現有的籃球、歌仔戲、捏陶、手語歌完全不同的康樂活動──拉小提琴。
仁舍主管是一個滿頭灰髮的大肚子男人,受刑人私下暱稱他為大叔。大叔有一副好脾氣,至少大部分時候是如此。他的嗓音慈父般低沉有共鳴,但某個更低的頻率裡,又帶有不容挑戰的威嚴。他是少數得到所有受刑人敬重的監獄管理員。
「我也很喜歡小提琴,還曾經想讓國豪去學呢,可是他沒有興趣。」大叔緩緩搖頭,「但這件事不可能啊,從沒聽過監獄裡拉小提琴的。」
「真的嗎?可是主管,我聽某個獄友說別的監獄有管樂團呢。他們還在中秋聯歡會上表演月亮代表我的心。只是小提琴應該可以吧。」
「嗯,是這樣嗎?那是大型監獄吧。可是,除了你還有別人會小提琴嗎?」
4903會,我問過。」他昨天把整個仁舍問了一遍,完全沒有人會小提琴,鋼琴倒是找到兩個。4903只會彈吉他,但他也管不了這麼多,反正都是弦樂器,學起來很快。
「這樣啊,4903會拉小提琴啊。不過我們沒有小提琴,也沒有預算啊。」大叔雙手抱胸沉默著,始終有一抹親切掛在他臉上,「那我幫你去問問上級好了。」
兩個月後,監獄拿到兩把人家捐贈的小提琴。兩把琴都傷痕累累,其中一把還是兒童用的,只有正常的四分之三大。調完音後,至傑拉了一首皮亞左拉。應主管要求,他又拉了一段電影裡常聽到的流浪者之歌。後來因為學琴的人實在太多,獄方又弄來四把琴,還特別空出一間資料室給他們練習。
母親節前一天,監獄辦了一場盛大聯歡會和懇親。每個康樂班都會上去表演。至傑和另外兩個獄友準備了一首小提琴版的遊子吟,他還另外練了莫札特的奏鳴曲。
他想要拉莫札特給一個人聽,他的母親。
駱蓉蓉已經有八個月沒來看過他了。母親第一次來監獄探望他時,整整十分鐘都在哭泣。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母親,只能不斷說,我在裡頭很好。大家都對我很好。妳不要擔心。但母親仍像少女般一直哭著。
第二次接見時,他很擔心母親會像上次一樣。但這次母親沒有掉一滴淚,甚至沒有任何可稱為情緒波動的表現。她只是看起來很累,頭髮凌亂垂在肩膀上,彷彿老了許多。母子拘謹地對坐著,偶爾來回一兩串句子,其他時候大部分是安靜的沉默。
有時母親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開口沒有停頓拚命說著,某個學生的瘋子母親,樓上裝潢不斷的鄰居,或是家裡時好時壞的冰箱。他一開始皆認真聆聽,但後來也搞混了,到底是她先拒絕上課,還是家長先上門打人。最後句子會突兀地結束,像是空中有一隻手猛然揪住聲音的尾巴,然後他會發現母親隔著鐵窗無聲地望著他,眼裡有一股他無法辨識的感情,好像某樣東西被錯放了位置,但她卻無法將它擺回來。
澡堂的事件後,他曾想要向母親述說,但總找不到開頭那句適當的詞。某次會面中間,無聲的一段空檔,他突然知道了為何這一切會如此困難,他從沒向母親吐露過一點想法,任何一點麵包屑般的感覺都沒有。他不了解母親,母親也不了解他。他從此放棄對母親說這件事。
母親沒有來之後,他訝異地發現自己開始懷念起那些喋喋不休。他試著回想重組每一次和母親的會面,他把過去絮叨的話語解釋為含有重要意義的密碼。母親一定是想向他傳達什麼,但她說不出來就如同他一般,於是只好談些一點也不重要的瑣事。他一直幻想下次再聽見母親的喃喃碎語時,可以敏銳地抓住那暗藏的訊息,回以相應的言語,然後他們會開始人生中第一次的真正交談──但這不過是監獄生活的另一個夢罷了。
他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提起聯歡會上的表演,希望母親來看。
但駱蓉蓉還是沒有出現。
幾個月後,至傑有一位訪客,一名律師。他在藍西裝裡打了一條黃領帶,白襯衫閃著光澤,像是不同星球來的人。
律師用平板的語氣告訴至傑他該知道的事實。
你媽有次教琴時像斷線的木偶突然垮下去,是大面積的中風。她腦中一直都有血管瘤,破裂只是遲早的事。沒有前兆,很難提早發現。運氣不好。她現在在一處安養之家。她無法起床,無法自己吃東西,無法說話,生活都要別人幫忙。她名下的財產目前都委託我管理,銀行裡的錢足夠她在安養院住上十年。都有人讀你的信給她聽。
至傑變沉默了,大家聊天時他總是不發一語。冬瓜他們也覺得和他說話是自找沒趣,久了也不搭理他了。他一有機會便去拉琴,儘管不是康樂時間,主管們也都讓著他。條件是他要在春節晚會上好好拉一曲,讓長官們開心。
鬼爺一夥找上他的次數少了。一來是監獄裡多了幾個比他年輕的男孩,二來是他們對他的身體也有點膩了。但每次鬼爺依舊會興奮地在他嘴裡射精,一邊抓著他的頭髮喊著好久沒操你了,爽不爽,爽不爽。
某天他參加例行的教誨活動,教誨師身旁站著一個沒見過的年輕人。他自我介紹是新的心理輔導師,剛從哈佛留學回來,要和大家進行一項「極有意義」的活動。這絕對能夠幫助你們,相信我。他的口音讓至傑想起舍房後面剛刷的白牆,上面有一個明顯的腳印。
他擺了兩張相對的椅子,徵求一名自願者。沒有人自願,於是他點名至傑,他覺得他看起來最無害,絕對不會拒絕。
「你看前方,你看到什麼?一張空的椅子。沒錯,這活動就叫做空椅。」至傑坐下後他說。他站在至傑身後,手放在他肩上,小小滑滑的女人的手。「現在我要你想像一個人,誰都可以。你的老闆、朋友、法官、你傷害過的人,傷害過你的人,甚至是典獄長,誰都可以。」
「好了嗎?現在你想像他就坐在那裡,看著你,對你微笑。他願意聆聽你,過去面對面不敢說的,藏在心裡的話,現在都可以說出來。他不會打斷你,來吧,放心的慢慢的說。」他把最後幾個字說得特別溫柔,然後把手拿開,暗示至傑開始。
至傑瞪著眼前的空椅。他毫無頭緒。他試著想像鬼爺坐在上面,但他除了罵他最不堪的髒話外,沒有其他話要說,完全沒有。
「來,沒關係的,說出來吧。」
他想把輔導師按在椅子上揍,這是什麼爛活動。
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媽。
 
媽。我讓妳失望了吧。為什麼我總是做不好。我很認真練琴啦。可是我就是拉不好。妳為什麼不接受這個事實呢。為什麼總是要逼我。我沒有辦法達成妳的期待。我也很難過啊。妳為什麼不能輕鬆一點呢。妳可以鼓勵我啊。我只想聽妳說我拉得不錯。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但妳總是叫我重來。和妳在一起的空氣總是那麼沈重。不應該是這樣啊。可以很快樂的。妳為什麼老是要把一切弄得那麼痛苦呢。為什麼我永遠也無法滿足妳。我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讓妳快樂。妳為什麼不笑呢。我真的是這麼差勁的兒子嗎。媽。
他在哭號,像受傷的動物。
媽。妳說話啊。妳再來看我啊。好不好。我這次會認真聽妳講話的。對不起嘛。對不起嘛。媽。
然後像是有人往他頭上倒水,一切瞬間冷卻。
他聽到笑聲。
輔導師生氣地要他們安靜,但他們還是偷偷地笑,笑滿臉淚水鼻涕的他。
他沒有再吐出任何一個字。
那天晚餐的時候,他偷藏了一隻筷子。他在鋼筷上緊緊地纏了布,握起來便不會滑。
他們在工場外頭堵到他時,他第一次沒有反抗,順從地含著鬼爺的老二,直到他射精。在鬼爺抽搐呻吟的同時,他把筷子從尿道口插進去,一根直沒入底。
他被關進隔離房一個禮拜,出來的時候看起來像鬼。
但沒有人敢再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