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二十九 )


文/莫小城
2011.04.14

他隔天一早就來了,知道有人住之後,他便不怕等。他想看見她,看見她走路的姿態,往包包裡掏鑰匙的模樣,垂在兩側的拉琴的手,什麼都好,他想看見她。他以前從沒有想過她三十歲的模樣,這比想像一百年後的未來還難。但當他也是同樣年齡時,似乎就容易的多。

每回紅色大門傳來嘰矮的開門聲響時,他就像受驚的貓昂首瞪著眼瞧。一整天總共有二十幾個人進出公寓,但都沒有見到以芃,或任何貌似她父母的人。有一個略顯臃腫的灰髮婦女出去買菜。她出門前二樓的燈暗了,回來後又亮了。他決定隔天再來。

「不好意思。」他在婦人尋找鑰匙準備開門時出聲。婦人抬起頭望著他,一臉茫然,似乎還不確定他在同她說話。近看她的年齡更大了。額頭的皮膚像是揉皺的紙,眼睛在層層皺紋的推擠下,幾乎要看不見。但她有一股好聞的肥皂味道,那是會勾起某種懷念的老式香味。

「請問這裡二樓是孫公館嗎?」

婦人睜大了眼,順著他的手指往上看,但她的角度並無法看見公寓,她又把頭低下來。「你說二樓啊?」她的聲音很大,但是沒有敵意,「不是啊,我就住二樓啊,可是我們姓陳,啊我知道了,你說先生啊,他搬走很久了欸。」

「搬走了?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搬的嗎?」

「很久囉。」婦人的眼睛眨啊眨,試著努力回想,「很久囉,我們的房子就是跟他買的啊,有十幾年囉。我想想。啊,是颱風水災那一年。你知道吧,強森颱風啊。那次真的是慘,我們家都泡爛了呢,所有傢俱都丟了,只有牆上掛的佛像留下來。實在受不了啊,就是那樣才搬來這裡的。」

「他們是要出國才賣的嗎?」

「出國?我不知道欸,沒有特別聽說啊。我也只和孫先生見過幾次面而已,我先生似乎多一點,但我們大部分都是和房仲在談的。」

「那,不好意思,我是他女兒的朋友,很久沒見了想來找她,妳知道他們搬去哪裡嗎?有沒有聯絡方式什麼的?」

婦人又想了一會兒,「我不確定欸,我上去找找看吧。」她打開紅色大門,空氣裡有股舊報紙的味道,卻沒看見任何東西,樓梯打掃得很乾淨。至傑伸手要幫她拿裝滿菜的塑膠袋,婦人起初拒絕,最後還是讓他提了。

婦人請至傑在外頭稍等。「我先生不在,所以不太方便。真的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我進去找找,馬上好啊。」

他站在門外,隔著門無法聽見裡頭的動靜。他忽然想起過去女孩每天都會經過這道樓梯。她一定都是匆匆忙忙的跑下去吧。他閉上眼睛,好像可以聽見腳步聲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突然打開,婦人大聲說道,「哎哎不好意思,一時找不到以前的東西放哪,打給我老公他又沒接,不然你先進來好了,真的不好意思欸。」

他脫鞋進去,婦人留他在客廳,自己進房繼續找。他在沙發坐下,皮有些舊了,好幾個地方摩擦得褪了色。長方形木桌上擺了一組茶具,茶杯裡還有淺淺的剩下的茶。電視是新穎的四十二吋平面液晶電視,他看見自己映在黑色螢幕裡,清晰的像是鏡子。電視旁擺著神明供桌,小香爐裡有今天燒的香,氤氳弄糊了神明的臉。

他完全感受不到以芃。這裡是她曾住過的地方,但也只是這樣而已。他有點失望。婦人的腳步聲在屋裡來來去去,可以聽見她和某人說著電話。一會兒她走出來,臉上的表情十分過意不去。

「對不起欸,我問過我先生了,他說當年還有一個電話,但後來也弄丟了。」

「這樣啊。」

至傑站了起來,兩人就這麼對望著,一時也無人開口。

「對啊。哎呀真是,幫不上忙。」婦人突然開口,還是一樣的大嗓門。她的兩手在肚子前互相捏著,「害你白跑一趟。」

「哪裡,妳已經幫了很多忙了。」

「哪有哇,哎,你找她有很要緊的事嗎?」

「也沒有。我和她是以前一起拉琴的同學,她出國留學後失去聯絡,我想知道她現在怎樣。」

「出國喔,會不會沒有回來啊。現在很多人都這樣的。我們家樓上那顧先生也是,幾年前就全家移民啦,上次回來小孩都只會說英文,真是,個頭才這麼小,劈哩啪啦講的都是英文,看了真不習慣。」

「對啊,他們的國語都不太會講了。」

「就是啊,台語不會就算了,沒有辦法啊,現在沒人跟他們說了,但國語不會怎麼可以呢,不行的這樣子。」婦人說完沉默下來,雙手繼續搓著揉著。至傑想想也是該告辭了,婦人這時卻又開口,「可能還是出國了吧,記得他們那時候賣得挺急的,價錢還特別壓低了,如果不是那個價錢,我們也不會買的,房價太貴啦。現在要買更是買不起了。」

「哎呀──」婦人用力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你剛剛說你拉琴啊,是小提琴嗎?」

「對啊,我和她從小都拉小提琴,她是我媽的學生。」

「對,對,你等一等。」

婦人消失在走道裡,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個東西出來。

「這個啊,幾年前大掃除的時候在儲藏室發現的,想說應該是之前的屋主,就先生他們留下來的吧。他們留了好多東西,吸塵器啊果汁機啊,有的沒的,應該都不要了吧。但我看這好像也是挺貴的,就一直沒丟。放在我這兒也是沒用,你要不要拿去,不然看看給有需要的人也好。」

他像抱嬰兒一般接過琴盒,腦袋轟轟的不清楚。銀色的扣環,有點變形的握柄,四個角落熟悉的磨損痕跡。這比她身上任何一件衣服都還要有她的味道。他的手撫摸琴盒,像是感受她的肌膚,指尖微微顫抖。

他撥開扣環,清脆的咖答聲彷彿從過去射來的一束光,幾乎要使他暈眩。

就放在那裡,小提琴上面,打開盒蓋就看到了,他送的史努比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