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 )


文/莫小城
2011.04.15


    7. 

 

他找出十幾年前的通訊錄,打給每一個人,沒有電話的,他便問到有人給他為止。她的國中同學,她的國小同學,她的國中老師,弦樂團的朋友和指揮,甚至是黃教授。他打了上百通電話,但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在做些什麼。一定在某個地方拉琴吧。或者是結婚了。
但那些答案說服不了他,腦袋裡依舊有個齒輪歪斜卡著。為什麼她沒有帶走她的琴?他無法理解。她可能買了更好更棒的琴,但沒有人會把自己的過去放在儲藏室扔掉。會不會是她忘記拿了?她很有可能忘記,她常常這樣,但她可以回去找啊,一點也不困難。但沒有人回去找,十幾年來都沒有。
他又回到陳太太的公寓,左鄰右舍挨家挨戶的詢問。但沒有人記得孫家,太久遠了。就算有人依稀記得,也不可能有他們現在的聯絡方式。一切都埋在時光的塵土底下。
他每天回家,看見以芃的琴擺在桌上,便覺得心緒混亂。他想試著拉她的琴,但感覺只有更差。他沒辦法在她壓過的指板上滑動手指,他無法把下頷靠在她曾貼過的地方。於是他把琴收起來,但過不了多久又拿出來看,看了一眼他又後悔了,便再慌忙地把它塞回原來的地方。
某一天,他終於說服自己,他只是不相信以芃沒有帶走他送的生日禮物,就是這樣。她有了更好更貴的琴,然後她現在可能結婚了,在國外有兩個小孩,就是這樣。
改變自己的想法似乎挺有效果,他心底的執迷漸漸煙消雲散。他過了幾天輕鬆適意的生活,甚至可以在心裡悄悄祝福她,一邊幻想她和老外生的金髮小孩。
直到某一天,他在路邊看到穿著襯衫的業務員在烈日下推銷房屋,他的執迷又回來了。他跑去陳太太家,猛撳門鈴像是參加按鈴比賽。「來啦,別按啦。」陳太太看到他時頗為驚訝,但知道他的來意後依舊親切地請他進來。
「喏,他的名片。那家房仲公司就在外頭路口的便利商店旁邊。以前不是在那裡的,前兩年才搬過去。原來的地點後來拆了,變公園啦,我還常去那兒散步呢。」
他拿著陳太太給的名片來到房仲公司,但他們說他早已沒有做了。
「吳立賢?他離開很久了欸,六七年了吧。」坐在最裡頭,似乎是經理的男人和至傑說,「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我們家以前透過他買了一棟房子,現在想找前屋主,想問他知不知道如何聯絡。」
「嗯?為什麼要找前屋主,房子有問題嗎?」
「不是的。當時他搬家不太方便,留了一些古董在我們家,拜託我們保管。最近我們也要搬家了,想問他東西要怎麼處理,但弄丟了他的聯絡方式。」
經理用電腦幫他查了一下。十幾年前的資料沒有全部建檔,他的記錄並沒有找到。
「這樣有點麻煩。」經理推了一下眼鏡,「吳立賢那邊可能會有他自己留下來的客戶資料,照理說我們應該要幫你聯絡,若是一般狀況,我們一定會這麼做,但現在情況有點複雜。」
「怎麼說?」
經理往前坐了坐,聲音低得像是在地上爬,「他之前因為一些事情才離開公司,大家弄得有點難看,所以我們沒有這個立場和他聯絡。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至傑點點頭。「那你可以給我他的聯絡方式嗎?我自己打去問他。」
經理從晶亮的鏡片後看著他,一會兒沒有說話。
 
***
 
至傑抬頭瞪著老舊公寓的加蓋頂樓。他想起經理和他說的話。
「我勸你是最好不要和他沾上邊,古董的事自己處理就好了,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吳立賢當年盜用公款被解雇,因為金額不大,公司沒有對他提告,他反拿手上的商業情報回來勒索,還打恐嚇電話給客戶,破壞了幾件千萬別墅案,主管們都恨他恨得牙癢癢。聽說他常和兄弟混在一起,在外頭也欠了一屁股債,以前的同事偶爾還會接到他打來借錢的電話。
至傑昨天撥打他的手機,已經是空號了。對一個如此生活的人來說,沒換號碼好像才奇怪。他希望他不要也搬家了。
通往頂樓的樓梯堆滿各種雜物。腳踏車,電風扇,成捆的國中參考書,幼兒步行車,螢幕有裂痕的電視機,灰撲撲的佛像,被主人扔棄的大型絨毛玩偶,一同組成等級最高的障礙賽,幾乎沒有可以通行的地方。他每跨一步,心裡的希望便黯淡一分。沒有人會住在這裡。直到他看見堆在門口的成打酒瓶──新鮮的空酒瓶,還可以聞到酒精味兒。
他用力拍打生鏽的鐵門,鏽末紛紛掉落,金粉般飄在空中。
「誰啊?」門從裡頭打開。吳立賢生得極瘦,一張臉陵陵角角,皮膚下就是骨頭。他黃濁的雙眼恐怖地往外凸,似乎一會兒便要掉到你手裡。鐵絲般的頭髮凌亂糾結,齒縫永遠塞著上一餐的食物,身上的氣味十分難聞,但在他家你便不易察覺,因為到處都是那個味道。
「請問你是吳立賢先生嗎?」
「你找他幹嘛?」他的語氣有幾分保留,兩個眼球上下打量至傑。
「我想請問他以前在房仲公司上班的一個客戶的資料。」
「你誰啊?」
他又把之前的謊重新說了一遍。吳立賢聽完後,整個人似乎因為放鬆縮小了一圈,但那雙眼球仍是不懷好意的轉著。
「要孫先生的資料是吧。可以啊,我都有把客戶的資料留下來。但是我已經沒有在那邊工作了,所以也沒有必要把資料給你對吧。」他的笑容讓他不舒服,可能是那眼睛始終瞪著人的關係。
「而且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假的,搞不好你是要找他尋仇呢,誰知道你是不是徵信公司派來的,什麼古董的我也會掰啊。」
「所以呢?」至傑本來就沒有想過事情會順利進行,只是他卻比想像中精明許多。
「所以,所以我需要一點保證啊,保證你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你懂吧?嗄?不懂?就是保證金啊,要收一點保證金。」
「你要多少?」
吳立賢的笑容突然裂開來,完全沒有隱藏。他抖了抖腳,唔了兩聲要開口,又閉上嘴。最後好像終於決定了,比出一個三。
「三千嗎?」
「什麼三千?三萬啦,三萬。」
至傑皺起眉頭。來的路上他領了一萬元以防萬一,但他沒料到他會這麼不要臉。至傑搖搖頭,「我只是要孫先生的地址和電話而已。」
「沒關係啊,那你去找徵信社啊,搞不好還要付更多咧。媽的搞不好你就是徵信社的,我還在這邊跟你耗咧。好啦好啦,給你打個折扣,兩萬五,不能再低啦,兩萬五。」
吳立賢講話的腔調和體態都讓他不耐煩,像是隻聒噪的青蛙在眼前不斷跳啊跳。
「你真的有孫先生的資料?」
「有,怎麼沒有,你不相信啊。好,你等我。」他消失在門口,幾分鐘後拿著一個本子出來。他在他面前啪啪翻著,每一頁上頭都有好幾個人名和電話地址。他突然停止翻頁,把本子立起來不讓至傑看到,「啊,是不是這個啊,孫榮輝是不是?」
他全身一震。以芃她爸的名字彷彿一句咒語,眼前這傢伙突然變得可以忍受。他從包包裡拿出之前提的錢,「這裡有一萬塊,我等一下再拿剩下的給你。」
「喂,喂,喂──」吳立賢把錢推回給至傑,「我怎麼知道這是真鈔假鈔,我要看你從提款機裡領出來才可以。」
至傑雖然有點惱火,但畢竟原本就要去提錢,他便算了。他等吳立賢穿好衣服後,和他一起下樓。他本來要在對街的便利商店領錢,但吳立賢堅持裡面的提款機常常當機,帶他來到較遠的自動櫃員機。
他在領錢時,吳立賢站在他身後五六公尺的地方,左右不知道在看些什麼。他把錢和提款卡抽出來,回頭時他已經不見了。只見左邊有兩名男子朝他走來,其中穿黑背心的男子肩膀上刺著一個跨坐在老虎上的裸女。
「就是你要幫阿賢還錢?」穿襯衫的男子對他說。兩個人都站得很近,大概比他高半顆頭,他可以聞到他們嘴裡噴出的煙臭味。
「誰是阿賢?吳立賢?」
「幹不然咧,緊啦,他欠我們四十七萬,用轉帳的。」背心男講話有一種奇怪的口音,至傑瞥見他少了一顆門牙。
「我沒有要幫他還錢,你們弄錯人了。」
「你娘咧。」背心男一手把他推到牆邊,「賣嘰嘰歪歪,轉帳就是了。」襯衫男這時也靠上來,至傑注意到他們都赤手空拳。
他從後口袋拿出小刀,反手插入襯衫男的大腿,他臉孔扭曲啊一聲倒在地上。還沒等背心男反應過來,他一拳揮向他的顴骨,可以感覺到有東西在皮膚底下粉碎。接著他打向比較柔軟的地方,眼窩、鼻軟骨、耳朵前方。拳頭上有滑膩的感覺,血肉黏液,人的破碎組織。背心男的臉孔血糊糊的,看不出什麼表情,甚至看不出五官。他趴在地上,若不是手一抽一抽,看來就像死了。
襯衫男不知何時已爬離他們很遠。刀還是插在腿上,他沒有勇氣拔出來,在身後拖了一條陰沈的血痕。至傑追上去,襯衫男對著路人喊救命,但那兩個字很快便轉為聽不出內容的叫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額額額額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至傑用腳讓刀尖鑽進更深的地方,直到聲音無法更激烈了才停止。他像甩動鞭子一般踢他的腳,頭顱不斷晃動,一會兒就潰不成形。
他走回吳立賢家,一路上都無法鬆開拳頭,肌肉僵硬的像金屬,不斷輕輕抖著。他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恐懼使他顫抖,只感覺體內有股力量幾乎要脹破皮膚。沒有人在,他把燈關了躲在裡頭,臭味使他冷靜下來。一會兒鐵皮屋頂傳來斷續的敲擊聲,聲音很快就變成分不開的轟轟響,外頭下起了雨。
他剛從隔離房放出來時,被鬼爺的同伴狠狠教訓了一頓。兩隻前臂都骨折了,腹腔和胸腔出血,必須監外就醫。他回來後,他們第一次成了獵物。上廁所上到一半,臉和小便斗一起被踹爛。某個人倒在運動場的死角,小腿以不可能的角度往外折。沒有人敢再動他,他們都說他瘋了。
半夜的時候有人爬樓梯上來,門打開洩進一段白光,雨已經停了。至傑用吳立賢放在家裡鋁棒把他打倒,對著他的背部和大腿猛打,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他沒有拿走任何東西。本子裡孫榮輝的地址欄是空白的,只有手機號碼和電子郵件信箱。他把電子信箱抄下來。手機號碼則是另外一個空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