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一 )


文/莫小城
2011.04.18

 8.

 

至傑站在超市外頭。

小型的連鎖超市,他只見過兩家,可能全國也就只有兩家。超市裡總混著一股冷氣和蔬菜的味道,冷氣太冷,蔬菜太多,兩種味道都太強烈了,以至於失去各自原本的模樣,變成超市獨有氣味的一部分。

他不喜歡待在裡頭,會讓他想起某次和母親一起來買菜的情景。那回憶是好的,不好的部份是,他根本不確定是否真的有過這一段往事,或只是他看見超市裡的母子後,大腦所幻想出來的記憶。

一個穿鋼彈T恤的男人提著塑膠袋走出來,他跟在他身後。等到四周都沒人時,他開口叫住他。

「阿宗。」

王耀宗轉過身,露出驚喜的害羞微笑。

他和阿宗一開始並不熟。他是典型的團體邊緣人物,不是自願的,只是像他那樣的人,就是無法走到圈子的中心。他太弱小了,也不夠好笑,反應遲鈍,長相無法給人好感。他勉強算是他們這一群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和他們住在同一間舍房。

他真正開始和阿宗親近是在他被雞姦之後。那件事情讓他變得極度敏感,身體彷彿包著一層感應膜,可以輕易察覺每個行為背後的含義──即使是下意識的,月球背面般的訊息,他都可以清楚接收到。裡頭最多的是自私,以及貪婪。在最微不足道的地方都可以觸摸到它們,這點尤其讓他厭惡。但出於對孤獨的害怕,他每天仍像在糞坑裡屏息般和他們來往著。

他們裡頭只有阿宗,他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想從別人那裡取得什麼的慾望。他默默承受周遭的欺侮、嘲弄和忽視,安靜無聲像一個啞巴。過去至傑以為那是懦弱,但後來才知道,他只是太善良。他的善良讓他把所有的醜惡都吸收了。在這人人拚命釋放惡意的世界,只有他像聖母一般活著。

至傑吃飯時選擇坐在他身旁,打球時堅持拉他一隊。漸漸他們也不管他了,讓他自己走到圈子的外圍。沒有人知道,那裡是整個監獄唯一溫暖明亮的地方。

他陪阿宗走回家。他邀請他到他家參觀。王媽媽似乎很驚訝兒子帶朋友回來,她看至傑的眼神不太信任,招呼冷漠而有敵意。至傑後來才想到,阿宗是交上壞朋友才被關的。他對他母親有一股同情。

阿宗的房間有兩台電腦,櫃子上擺了許多模型和公仔,三個書櫃裡全是漫畫。牆上貼了兩張海報。一張是在外太空飛行的鋼彈,另一張則是可愛的卡通少女,他沒有聽過海報上的名字。

阿宗拿給他看自己正在組裝的模型,興奮熱烈的。他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心情陰暗起來,他也是想從他身上得到某些東西的人。

等他說到一個段落後,至傑開口,「阿宗,我有些事情想請你幫忙?」

「嗯?什麼事?」

「你以前不是說你可以侵入主機拿到客戶的檔案嗎?」阿宗就是因為這樣坐牢。他替詐騙集團取得大型社交網站的會員資料,五萬八千筆,血型生日電話住址到身分證字號都有。

阿宗的臉突然暗了下來,剛剛的光采都消失了。他遲疑了一下。

「那樣是不對的。」他怯怯地說。

「我知道。」他看向阿宗,他的臉沒有任何堅定的地方,線條柔弱像一片雲。「我沒有要你去偷別人的資料,我只是想要找一個人,我以前很喜歡的女生。」

阿宗的眼神晃動了一下。

「我出獄後想要和她聯絡,但她的電話換了,也搬家了。我現在只有一個電子信箱,是她爸爸的,我想問你能不能從這裡得到他的資料。」

阿宗低下頭。每當別人向他提出為難的要求時,他就會低下頭。喂阿宗,你可以幫我打掃舍房廁所嗎?喂阿宗,我身體不舒服,你可以幫我把這些衣服車完嗎?線不要歪欸。喂阿宗,你不要在舍房大便好不好?你的大便好臭。你先忍著,等放封的時候再大好不好?

「這樣是不對的,」阿宗說,「但我還是會幫你。」

至傑和阿宗道謝,他露出靦腆的神情。

他和至傑說他需要一點時間,他查出來會再和他說。至傑回去的時候看到他母親坐在餐桌旁。一個普通的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的兩手放在腿上,背駝著,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沒有開燈的餐廳裡。至傑向她點了一下頭才離開。

 

兩天後,至傑收到阿宗寄來的e-mail。他很快把內容瀏覽了一下,一股無以為繼的情緒安靜地將他淹沒。裡頭的資料都是他知道的,已經沒有用的電話和地址。生日血型和身分證號碼也是他用不著的。

他把唯一的希望寄託在密碼上。他登入了孫榮輝的信箱,發現他已經很久沒用了,上次登入的日期是六年前。他看到自己用吳立賢的名義寄給他的信──試圖詢問他現在的電話和地址──在第一頁,沒有被打開過。裡面的信件累積了七十八個頁面,但一眼望去都是沒有用的廣告郵件。

他一頁一頁的點開,逐一閱讀每封信,希望可以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例如和客戶確認訂單的信件上會打出他現在的地址,或是奧地利領事館寄來的移民審核信件。什麼都好。但只有推銷產品和拍賣情報的無聊信件不斷出現,滴滴答答,像永遠不會結束的梅雨季。

其中有幾封信件引起他的注意,發信人是晴光醫院。至傑從沒聽過,應該是一家小醫院吧。每隔一段時間孫榮輝便會收到醫院寄來的信,內容都是邀請他參加病友會的旅遊及聚餐,信末則附上一個醫師的大名,和他誠摯的邀請。信裡並沒有說明是哪種病友會。費用以至傑的標準來看,高得有點誇張,不過或許還要加上護士和醫生的費用吧,他不得而知。

他上網搜尋晴光醫院和蕫偉醫師,令人意外的找到許多結果。晴光醫院位在都市的邊陲地帶,附近是人煙稀少的未開發區。照片裡可以看見一棟粉紅色的建築,小小的只有四層樓。它的樣式給人一種剛洗過還閃著水光的新潮感覺,似乎更適合用來當做藝廊或唱片行。

晴光醫院特別的地方並非只在於外觀,還包括建築裡的內容。它不是一家綜合醫院,裡頭只有精神科,它是一家精神病院。蕫醫師似乎是精神科的權威教授,他在國內外參與許多研究發表論文,病人都對他推崇有加。

他隨意瀏覽網頁,想著病友會的邀請。他聽說精神病院和監獄有許多相似之處,人們往往是自願進去,卻無法按照心意出來。

三小時後他把電腦關掉,揉揉酸疼的眼睛。每次眼睛發酸時,他總想把眼珠拿出來泡在冰水裡,那樣一定很舒服。他知道這是行不通的,但他還是會一直想,就像他無法不去想孫榮輝和精神病院的關係一樣。

隔天他坐車到晴光醫院。昨晚他已掛了蕫醫師的診。病人擠滿了候診間,都是為了蕫醫師而來。每個人看起來都無精打采,但無論是外表或是行為,都沒有任何可以用手指出來的異常地方,他們和一般醫院隨處可見的一般病人完全相同。

他昨晚掛號時已經排到了四十五號。快到中午才看到二十八號,他決定出去吃個飯再回來。沒想到下午回來時,他的號碼已經過了。他敲門和護士說,她用好聽的聲音請他在外頭稍等。

候診間只剩下他和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滿面愁容的婦女,另一個則是沒有表情的高中男生。他想不透高中生來看精神科的原因。他們的精神有受到什麼折磨嗎?他們會在體育用品室被人強壓著頭含噁心的東西嗎?他們會在異物插入身體時被要求描述自己有多爽嗎?至傑發現他的心情大大波動起來。

護士探出頭來叫他的名字。

蕫醫師有一張多肉可親的臉。他的皮膚如嬰孩一般細,頭髮卻是全白的,這樣的反差讓他看起來很有智慧。他笑容可掬,卻不虛假,是那種真正的醫師會有的笑容,讓人完全放心,願意把自己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