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二 )


文/莫小城
2011.04.19

「蕭先生你好,你這次來是為了什麼呢?」他的聲音渾厚柔和,像低音大提琴輕輕拉著。
「我常睡不著,會做惡夢。」他不全然是說謊。他會做各式各樣的惡夢。這些夢和現實並沒有明顯的關係,但時間點上有,他進監獄之前是不做惡夢的。
蕫醫師詢問他白天的生活作息,接著要他描述他的夢。他說起前天晚上那一個。
他一個人在沙漠裡頭走著,口很乾。他看見沙漠中央有一把火在燒,那景象妖魅奇異,美麗的不得了。於是他朝火焰走過去,想看仔細一點。但走得越近溫度便越高,好似無數把著火的鞭子劈啪抽著他,痛苦難當。眼睛嘴巴都張不開,一打開眼球便要蒸發,身體內的水就要從嘴巴跑光。雖然這樣他還是一直走著。他想著只要走到火焰旁邊,睜開眼皮看一眼那絕美的風景,就算整個人消失了也沒關係。
看不見的他不知自己走到哪裡,於是他決定等到再也不能忍受時便睜開眼。最後,他感覺自己的頭髮眉毛睫毛汗毛都被火焰噴焦了,走一步便唏囌碎裂下來,他決定不再前進。他停下腳步,睜開眼睛,火焰倏地從他眼眶燒竄出來。他眼前沒有火焰,火焰已在他身體裡,用他的心當火種轟轟地熾烈燃燒。
蕫醫師聽完後沉著了一會兒,開始問起他過去的事情。出於一股他自己也無法分辨的動機,他告訴醫生他曾經待過監牢。醫師繼續問他各種問題,當他問到有人在裡面侵犯你的身體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混雜著憤怒和羞恥,昇華和解脫。他想要說出口,一古腦地,全盤脫出的,但他沒有,他忍住了,他想起自己並不是來尋求治療的。他甚至為自己扮演了這麼久的病人感到可笑。
「醫師,你們是不是都會寄給病人病友會的通知?」
蕫醫師停下手上記錄的筆,他感覺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有個病人叫做孫榮輝?」
蕫醫師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至傑盯緊他,想從他臉上抓出一點訊息,但他只看見一團沒有明確形體的空氣。這問題不對。他突然有個想法。他把它說出來。面前的空氣開始聚攏變形,有了氣味和顏色。
「我不透露病人的隱私。」蕫醫師嬰孩的臉上出現了成人的怒氣。
「別裝了,孫以芃是你的病人吧?」
「蕭先生,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如果你沒有要看病,請你出去。」
「我是她的朋友,我只想知道她在哪裡。」
「不可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她生了什麼病?為什麼要來看你?」
「請你出去。」
「你知道她小提琴拉得很好嗎?」
蕫醫師閉上了嘴。至傑知道這句話打中他了,他的確是她的醫生。他等著他說出其他訊息,但他只淡淡說了句請你出去,便不再開口。
至傑離開診間後在醫院各處晃了一下。他和櫃檯詢問晚上探病結束的時間,還有病歷室的位置。
晚上九點半他拿著一束花進入醫院。門診大廳黑漆漆的,他向警衛點了點頭。他找了間廁所躲起來,一直到半夜兩點才出來。
他憑白天的記憶走到病歷室,大門深鎖,但也就只是一般的鎖。何國華曾經向他們示範過,只要有基本的工具,任何鎖都可以用同一種方法打開。他試了兩分鐘,發現他所言的確不假。
上千本病歷照病歷號碼依序排列,這讓至傑差點崩潰。幸好他後來找到一台電腦,打進以芃的名字後,跳出了她的病歷號碼。
他就著手電筒的光,一頁頁慢慢翻著以芃的病歷。他本來想整本拿走,但最後還是決定把它留在原處。
 
……患者主訴近一個月來安眠藥的量都無法調降,只要少吃一顆,半夜便容易驚醒。有時她因為害怕半夜醒來,會多吃一顆安眠藥,反而因此做了極為難受的惡夢。詢問她夢境的內容,她表示內容很凌亂記不清楚,但在夢裡她可以體會到極度逼真的生命威脅感。經過誘導詢問,並沒有出現和強暴有關的意象或是暗示。她對鎮靜藥物感到排斥,覺得服用過後一整天腦袋昏昏沉沉不清楚,所以並沒有每天吃,情緒也因此不太穩定,已勸導患者按時服藥。詢問患者對於日常生活的想法,她表示偶爾會有自殺的念頭,經調查並沒有轉成實際行為的證據,但因為有前例,所以必須仔細評估,也告知患者父親多注意她的行為。患者父親對她的狀況感到憂心,表示女兒時常一整天都不吃東西,也不開口,只是躺在床上,有時一哭就是好幾個小時。他按照女兒的期望加裝了大鎖、鐵窗和防盜警鈴,但患者似乎仍舊無法心安,時常要求更換新鎖,令他十分頭痛……
 
他離開醫院的時候,月亮出來了。照著他面前的路,也照著他臉上未乾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