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三 )


文/莫小城
2011.04.20

從醫院回來後,至傑似乎打定主意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
他像是乾掉的蟑螂蛋,什麼都沒有想,只在床和沙發之間移動。清醒的時候手上都有一瓶酒,有時來不及走到廁所,他會吐在走廊或是沙發上。他沒有清理,幾天後那味道便可怕得難聞。他時常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肚子餓到痛起來便灌下更多的酒。
有一天他感覺頭暈目眩,接著便不省人事了。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十分衰弱,而且離他失去意識已經過了兩天。他幾乎沒辦法移動自己的身體,他爬到廚房把能吃的東西都吃下去。力氣恢復之後,他去找了一間診所打點滴。醫生問過病史後說他運氣好,有些人就那樣一直睡下去了。
他回家時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臉像樹幹一樣枯黃,眼睛混濁黯淡,皮膚摸上去沙沙的刮手,一個死人的臉。
他在家休息了幾天。某天他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這讓他想起以芃,他無法控制地大哭了起來。他從早上哭到晚上,到哪裡都無法不哭泣,整整流了一海洋的淚水,最後才睡著了。
隔天醒來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把事情在腦中理了一遍。然後他起床刮鬍子,洗了幾天份的衣服,丟掉酒瓶,把嘔吐漬清理乾淨,上網訂火車票。
以芃的病歷裡有他沒見過的新電話和地址。上火車前他試著打了那通電話,一個男人接的,他很快便掛掉了。但他知道那就是以芃的父親。
以芃已經很久沒有去找蕫醫師了。她在晴光醫院前後看了四年。她第一次開始看病是在至傑剛進去蹲後不久,最後一次則是八年前。那次的病歷紀載她情緒穩定,但尚未恢復到可以回歸社會。然後以芃便消失了,只有一封封病友會的通知寄到她爸的信箱裡。
四年間她住過兩次院,都是在她割腕自殺的隔天。病歷裡貼有傷口的照片,白皙的手腕上爬著皮開肉綻的黑色小蟲。明知不能發出聲音,至傑還是在病歷室哀號出來。
第二次的照片可以看見上次割腕的疤痕,淡淡的粉紅色隆起,像蟲子鑽進皮膚底下。至傑突然想到他以前看的八卦談話節目,某個記者稱割腕叫「拉小提琴」。當時他覺得蠻有意思,現在卻只感覺可惡。他的暴躁像水一樣倒在地上,四散橫流不知要往哪裡去。
病歷上並沒有清楚記錄事件發生的過程。他只知道有人闖進她房間,強暴了她。這樣就夠了,至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他比任何人都還要痛苦。她的折磨便是他的折磨,他的煎熬又讓他想起她的。在他的精神上,他們的痛苦已經融成了一個環,沒有出口無法離開。
他一路上都在祈禱,祈禱以芃已經好了,因為痊癒了所以不再去看醫生。他祈禱她不用再吃安眠藥,晚上不會被惡夢嚇醒。他祈禱犯人已經抓到,在監獄裡一遍又一遍被輪姦。但他內心最深最深,無法說出口的希望卻是,她還好好活著。他不承認自己有這個期望,這樣他的擔心便像個不值一提的笑話。
他想起有次弦樂團練習,一個拉中提琴的女生指控以芃偷她的錢包。她說中間大家去禮堂排練時,只有她趁休息時間偷偷跑回練團室,一定是她偷的。至傑當然不相信,但好幾個人都看到她跑回去,而鑰匙也放在她身上。
當老師問她有沒有拿同學的錢包時,她直挺挺的站著,毫不閃躲地接受所有目光,說她沒有拿。她沒有委屈的掉淚,反倒是那個女生哭了,她覺得她怎麼這麼厚臉皮。那天中提琴女生回家時,在書包的夾層裡找到她的皮包,根本就沒有人偷拿。
她是這麼堅強的女生啊。既堅強又樂觀,永遠都像夏天一樣,擁有著發亮的夢想,怎麼會輕易被打倒呢?不會的。不會的。至傑下車時吹來一陣風,他的眼角涼涼的,他任由它風乾。
他和計程車司機說了以芃家的地址。司機說這很近啊,一下就到了。這句話讓他焦躁起來,全身刺癢難受。早晨的堅定信心彷彿假的一般,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去找以芃做什麼。像個騎士一樣跑去她面前,這樣就可以解救她嗎?他根本無能為力。他只是一個有同樣遭遇又有殺人前科的老朋友而已。誰會想要這種朋友?
至傑望著窗外景物忽快忽慢地流到後方,他突然大喊,「停車!我要在這裡下車!」
司機把車唰一聲拐到路旁。
至傑用最快的速度鑽下車,他站在那裡,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他茫然的像個小孩。他向前跨了一步,但又停住了。日光讓他感到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失了焦。她的背影在前方慢慢的移動,太陽照著白色外套讓她看起來像一團光。她的頭髮沒有以前長了,在肩膀上方一點,隨著她的身體輕輕晃動,像一段閃著波光的黑色河流。至傑的喉嚨乾渴。眼前的背影普通極了,沒有任何相似以芃的地方。他只是在車窗的一角捕捉到她的側臉。才幾秒鐘前的印象,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模糊了。那張臉可以是任何人。
但他知道那就是以芃。
至傑移動雙腳。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怎麼走路的。他根本沒有意識。他像深海裡的魚,追著眼前的光源。一眨眼,她消失在他視線裡,進去了路旁的便利商店。
他停住了。腦袋裡彷彿被剝走了一塊,他忽然不知道要做什麼。他知道她進去了便利商店。便利商店的招牌此刻看起來如此陌生,那上面的字都不像他認識的字了。商是這麼寫的嗎?他吞著口水,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麼事。然後他想起來了,身體又是他自己的了。他邁著步伐跑到對街,甚至忘了看馬路上有沒有車。他站在一台汽車後面,手背碰到車門,車殼熱得發燙。他發現自己的上半身全露出來了。於是他改站在一棵路樹後面。
他看到她走出來。她戴著一副眼鏡,隔著鏡片他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她穿著白色外套,淺米色上衣,側面有直條紋的運動棉長褲。手上提著一個黑色袋子。和高中比起來,她似乎胖了一些。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嘴唇閉著。她沿著原來的路繼續走,微低著頭,頭髮遮住了她的側臉。
至傑跟在她身後,隔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他好幾次都想要呼喚她,但聲音總是梗在喉頭上不來。他看著她走進一家髮廊樓下,過了很久才發現那是她家,在五樓。和他手上的地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