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四 )


文/莫小城
2011.04.21

至傑找了間便宜的旅舍住了下來。他什麼都沒有帶,於是到附近的大買場買了幾件衣服和換洗衣褲。整個晚上他都恍恍惚惚,以芃的身影似乎烙在他的視網膜上,一團幽靈似的白光始終在眼前。

他終於見到了以芃,很奇怪的他並沒有特別激動。他感覺自己見到的三十歲女人,和病歷裡的患者,以及他記憶中的女孩,是三個不同的人。她們只是共有同樣的名字。

他開始每天出門跟蹤以芃。

她八點半出門,走上一段二十分鐘的路,來到一棟十層的大樓。他花了幾天才確定她是搭電梯上到七樓。一樓電梯旁的牆壁上貼著一塊看板,上面有各層樓的公司名稱。七樓是一家出版社,出版各種書籍,從心靈勵志到命理旅遊都有,那些書他都沒聽過。

下午五點多一點以芃會走出大樓,身旁沒有人。她沿著同樣的路回家。中間會經過一道橋,一個有石碑的紀念廣場,一條還算熱鬧的馬路,以及一座小公園。每隔三天她會在中途變換路線,來到一家生鮮超市,買三天份的菜。

她每天都穿著差不多的衣服。總是一件薄外套,不然就是素色長袖上衣,運動棉長褲有時換成深褐色卡其褲。她的打扮在盛夏裡,像是一團灰色的空氣。

有一次至傑見到她和一個女人一起走出來,似乎是她的同事。女人喃喃向她說著什麼,她許久才回應一句。那是第一次他看見她的笑容,微小的禮貌的笑容。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至傑卻感覺強烈的哀傷。

假日的時候廣場出現了街頭藝人,幾個年輕男女放著強烈的音樂跳舞。至傑在十幾公尺外也可以感覺到音響的重低音,一波波震著內臟,震得心裡一片空白。大家都被音樂吸引過去,聚精會神看著舞蹈,在中間換曲子時熱烈的拍手。以芃從人群外圍安靜走過,聾子一樣,沒有朝喧鬧的中心看任何一眼。

至傑想從女人身上找到過去女孩的影子,他發現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他沒有跟蹤過年輕的女孩,不過他漸漸覺得,或許一個人在走路時就是這樣,在上班下班時就是這樣,沒有表情的像一塊白麵包。沒有人會邊走路邊大笑,或是散發著猛烈的生命氣息,像是一塊正被鑄打的生命的鐵。至傑回憶裡的女孩開始變形,慢慢往眼前的女人靠近,直到他想起那跑上樓的腳步聲。那是不一樣的,擁有那種跑步聲的人不會這樣走路。想到這裡時,他難過得幾乎要嘔吐。

只有一次,他依稀看見過去的女孩。以芃在公園走時一隻大狗撲了上來,一隻長毛的古代牧羊犬。她起初驚訝的叫出來,但馬上便和狗玩起來,蹲下來摸牠的頭,嘴裡不知道說些什麼,表情溫柔甜美。狗用舌頭舔她時,至傑幾乎可以聽見她的笑聲,儘管他隔了那麼遠。

他發現自己向她走去,走過整整十二年的歲月,走向那個拉水屁聲給他聽的女孩。他有好多話想對她說。

狗的主人突然出現,一個戴棒球帽的男子,他笑著呼喚狗的名字。以芃觸電般彈起來,頭也不回的走開,很快就走出了公園。男子盯著她的背影一會兒,但很快便失去興趣,和狗一起走了。

那天之後,至傑沒有再感覺到女孩。他的錢越來越少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他找不到理由。以芃好好的活著,每天上下班,過著自己的生活。他不應該介入,那會把一切弄得混亂難堪。但他也離不開,他有一種不甘心,一種沒有對象的怒氣。在每天以芃的腳步裡,他感覺到過去一點一滴死去,他自己也一點一滴死去。

某天中午他從旅舍出來吃午餐。整個城市像個烤箱,他很快外帶了雞排飯。幾天前他注意到圓環的飲料攤掛了新布條,西瓜冰沙十五元。他像是前往綠洲般走到這家飲料攤。

「老闆,西瓜冰沙一杯。」他說。男人熟練的打出鮮紅的冰沙,光看那過程身體就涼爽了起來。他俯身拿吸管,一個淡淡的影子遮上他的臉,耳邊響起女人點飲料的聲音。他驚訝的轉頭,逆光的黑色輪廓貼在眼前,黑影晃了一晃,女人也看到他。

 

……蕭至傑?

 

彷彿時間在呼喚他。他移動身體,女人的臉從黑暗裡浮出來。兩個禮拜來,他第一次這麼近看她的臉。他並沒有看見她睜大的眼睛,微張的乾澀嘴唇,或臉上已無法忽視的細紋。他看見的是一段走過的,沒有可能重來的時光。他看見巨大的海浪撲碎在岩岸上。他看見蝴蝶振翅的瞬間。他看見風和光和它們的影子。他看到空氣裡細微的懸浮粒子,在琥珀的光的溶液裡輕輕浮晃遊著,像是他無法握在手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