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五 )


文/莫小城
2011.04.22

以芃只是出來買飲料,很快就要回去,他和她約在下班後的咖啡店裡。
門口的風鈴響起,以芃在他對面坐下來。她坐下的動作是拘謹的,但臉上有一種豐富的神情,這是他十幾天來都沒有看過的。
整個下午他都坐在咖啡店裡,想著要對以芃說的話。他想說出他的一輩子,但他很快否定這個念頭。他不害怕她知道他的過去,在飲料攤的那一眼他就知道了,毫無保留的對她傾吐是他目前最想做的事,他也想不出往後還有什麼會比這件事更有意義。但他不確定他的過去會對她造成什麼影響。他們有同樣的傷痕,提起他的便是強迫她看見她的。他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
「好久不見。」以芃的聲音很輕,像是怕砸壞什麼東西一樣。
「對啊,好久不見。」
「你變了。」
「有嗎?」
「頭髮變短了。」
「天氣太熱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
「跟妳一樣啊,買西瓜冰沙。」
她只小小的牽動了嘴角。
「我是說,你怎麼會來這邊?」
我來出差。我來玩。我來找一個朋友。每個念頭都是一出現便死去了。至傑發現自己無法對她說謊。
「我來找妳。」
以芃沒有說話,她的臉上有一股無法辨識的表情,幾乎像是沒有表情。但他聽見她的呼吸聲,他知道她跟自己一樣激動。
他說起最初找她的原因,鐵盒子裡的那張照片。接著他談到母親的過世,而這又讓他說出監獄的生活──他努力把它形容得有趣愉快,像是一群男人的夏令營,甚至帶點荒唐幽默──他說到自己入獄的原因,以及荒謬頑固的法官。然後他跳到充滿絕望的尋找過程。說完拜訪阿宗的事後,他發現自己必須說出醫院的部份,不然整個故事便有一道難以跨越的缺口。他試著輕描淡寫帶過,但反而卡在最關鍵的地方。他試了又試,但只有把情況弄得更糟,最後他停了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沒辦法跳過這段。他發現他搞砸了。
以芃看起來很平靜。她伸手拿桌上的咖啡杯,卻弄翻了它。咖啡沾上她的手和袖口,流了整張桌子。至傑抽出衛生紙要幫她擦,但他碰到她的手時,她卻很快抽開。他聽到一句小聲的對不起。他把桌子擦乾淨,等他抬起頭來時,以芃的整張臉已經都是淚水。
「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他們在外頭走著,沒有目的。他盡量避開熱鬧的地方,因為以芃時不時便會哭泣。她說了很多,有些他已經知道了,大部分是他無法想像的。他可以感覺這些話從來沒有被傾聽過,他是第一個。他想盡量保持情緒的平穩,但他發現那根本不可能。當她述說犯人第二次回來時,他感覺體內有千萬隻針射出來,他詛咒世界毀滅崩塌。
「……他離開後我跑去浴室,拚命地洗身體。我無法忍受他的任何東西留在我身上,但怎麼刷都還是有他的氣味,好像黏著一層膜。等到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浴室門口對著我笑。我到底在幹嘛?是我活該?是我讓他再回來的?如果我打了電話,就會有人來了,可能不會那麼快,但是可以抓到他。我為什麼不先打一通電話?我為什麼不更激烈反抗?他拿著刀子威脅要殺我,我很害怕。但我應該反抗他,我應該要,我為什麼那麼膽小?他說不定會跑走,不是常常有這種新聞嗎?歹徒嚇到就跑走了。或是讓他殺了我,說不定這樣還更好……」
「……爸爸來的時候看起來很生氣,我知道他不是在氣我,但他的模樣讓我很害怕。他在屋子裡到處走,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他問我要不要去警察局,我說我想回家。幾天之後,爸爸跟我說了一個新聞。一個強暴受害者去報警,幸運地抓到了犯人。偵查庭斷斷續續開了九個月,最後竟然宣判無罪,因為從頭到尾只有女人的說詞,沒有別的證據,罪證不足。你可以想像這種事嗎?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爸爸問我要去報警嗎?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時候只想躲起來。所以我們就搬了家,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他說努力忘掉吧,不要再提起了,重新過生活。我也很想啊。我沒有對任何人說。但它就是不放過我,每天每天,幾乎是每一分鐘,我都可以回到那個房間,那個浴室。他的聲音隨時都會出現在我耳邊。他們說時間可以撫平一切,但為什麼我感覺不到,為什麼……」
「……我起初沒有認出他來,都畢業這麼久了。他先出聲叫我,問我怎麼會在這裡。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轉身就跑走了。我和爸爸說我不要再去那家醫院。後來又換了幾個醫生,都是一樣。永遠都是那些藥,可以讓我睡著,但醒來還是一樣在噩夢裡。你知道嗎?我拿刀片劃在手上的時候,完全沒有感覺,一點都沒有,不會痛,好像是別人的手別人的血一樣……」
以芃的聲音掙扎像是溺水的人。她常常張口吸氣,胸膛激烈起伏,有時至傑覺得她就要那麼倒下去了。但是她沒有。她只是不停說著長長的,讓人無法承受的過去。然後她忽然停止,空氣中剩下輕微吸鼻子的聲音。她說我們坐下來好不好,說完走到路旁的椅子坐下。至傑坐在她身旁。
她的呼吸漸漸慢了下來,有那麼一段時間幾乎聽不到聲音,然後突然響起爆炸性的哭聲。那哭聲把夜空都照白了。至傑靜靜坐在一旁沒有開口。她的哭聲有股共鳴,在他心底震盪,讓他覺得是自己發出來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抓住他的衣角,好緊好緊,指尖都泛白了。好像那是她唯一需要的,一放手整個人便會消失。
她停止哭泣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你陪我走回家好不好?」
他陪她走回去,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她問他可以陪他上樓嗎?他說好。在她家門口,以芃轉過身面對他。她看起來十分疲累,眼睛紅腫不堪,可是裡面有一股微小的光芒。
「今天謝謝你。」
至傑點點頭。
「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我明天再來找妳。」
以芃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又站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該進去了。」
「好。」
「晚安。」
「晚安。」
至傑看著她進去,在門關上前,他瞥見一個什麼東西。
他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閃光,持續好幾秒,然後他聽見有人在說話,他知道那是從他腦袋裡發出來的,他被拉回某一個記憶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