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六 )


文/莫小城
2011.04.25

他從窗簾間的縫隙望著外頭的馬路,街道像是泡在光的海水裡,路燈車子斑馬線都波光粼粼,看久了眼睛便要刺痛。

他不知道阿凱去了多久。他已經上樓去了。馬路上靜悄悄讓他很安心,他甚至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

然後他聽到模糊的聲響,從頭頂上方穿過天花板而來。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覺,似乎和他的生命有關,太奇怪了,他無法確定,可能只是打盹的幻覺

幾秒過後他又聽見了。和剛才完全不一樣的聲音。但這次明顯的多。某種硬物撞擊的聲音,以及另一個比較柔軟,近似聲帶震動的音響。他猛然站起來,但站不穩,他的腿麻了。這讓他恐懼無比,他站在原地瞪著樓梯,彷彿有人隨時會衝下來。可能是阿凱,大叫他快點跑,或是其他人,這房子的主人。

沒有任何東西出現。他的腿已經不麻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想走,但又有個聲音在斥責他,他不能丟下阿凱。他站在那裡幾乎有一個世紀。然後他往樓梯走去。他走得極慢極輕,二樓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走上三樓。

盡頭有一扇門。深色的木門。走廊沒有開燈,門縫透出的光像一個金色畫框,中央鑲著一段黑暗不明的空間。聲音從空間深處傳來,隱隱約約不清楚。他著魔般向光框走去,感覺一種宗教般的神祕。在離門兩步的地方他停了下來。他終於意識到那聲音代表什麼。

在那之後,時間開始扭曲變形起來。他瞪了陰影裡的門把一眼,卻過了十分鐘。而他腦中上千個問題的辯論和回答,只花了不到三十秒。接著他發現阿凱站在他面前,臉孔黑暗模糊。他越過阿凱的肩膀看見打開的門縫裡,一個女人的手,垂在床邊,像一塊破敗的抹布。

阿凱用力推他,一路把他推向樓梯。然後抓住他的衣領,嘴裡的氣噴上他的臉,彷彿打他一個巴掌。

我們是共犯了,你最好閉上嘴,聽見沒有,說出去我就殺了你,你試試看。

我們分頭走吧,阿凱說。

他在計程車上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阿凱往回走的背影。

他沒有辦法繼續站著,他蹲下來,扶著以芃家的門,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門裡的牆上掛著他剛剛瞥見的油畫,和記憶裡別墅的那幅抽象畫一模一樣。

他晚上在以芃話裡感覺到的不對勁──彷彿屁股下壓著細小尖銳的玻璃碎片的不安──如今都放大集合在一塊了。因為颱風所以出國的日期延後。她住到爸爸新買的山區別墅。她午睡起來練琴時,有人闖進她的房間。她再也無法拉琴了,小提琴成為血腥的黑盒子,成為她的電話鈴聲。然後他二度回來,再一次強暴她。

 

10.

 

至傑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他忘了自己是走路回來,還是坐車。他是走樓梯上樓,還是搭電梯。他全都不記得了。他的意識成為分割的片段。一部分游離在那個下午,一部分留在此刻的現實,其他微小的碎片則隨意灑落在人生的各個時間。這讓他有種模糊的錯覺,彷彿自己仍站在那道門前,還來得及做一件正確的事,而其他的,都只是他腦中一晃而過的夢罷了。

直到他在床上坐了下來,感覺手觸摸的光滑混紡布料,腳下沙灘般輕微陷凹的深色地毯,他才又重新組成一個整體。這讓他的後腦劇烈的痛起來。他跪在地上,發出極痛苦的聲音嘔吐著,但什麼也沒有從他張大的嘴,上下移動的喉頭湧出來。他已經吐過了,在方才回來的路上。

食道和喉管的激烈攪動過後,他坐在地上,臉頰上有一道淺淺的淚痕。那並非情緒的眼淚,只是單純的身體反應,因為劇烈難受的肌肉蠕動而溢出的鹹水。他真正的眼淚已經流乾。他感覺自己無處可去了。在某一個他無法確定的時間點,有人放開他的手。這是個玩笑吧。六坪大的房間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就連這寂靜他也覺得是對他的嘲笑。

他頹然癱坐著,像一個被沖毀的沙堡。他已經無法再見以芃了。他無法對她露出笑容,沒有什麼值得微笑了,她就是他毀棄的,一手造成的悲劇。他也沒辦法看進她的眼睛,在她的瞳孔裡他只會瞧見自己的罪惡。那個懦弱膽怯,垂手站在門外,默許一切發生的自己。

他曾以為自己在門外但更像在門內,同樣關閉心靈等待時間走過。他的精神受到重重打擊,這也讓他錯覺自己是被害者。但真正的受害者無法像他把記憶留在那個下午,輕易的像是拋進盒子鎖起來。她整晚的傾吐便是最好的證明。她從沒有離開過那一刻,一步都沒有。她還在緊閉雙眼等待,還在反抗掙扎,還在求救。

他感覺四分五裂,宇宙初始般爆炸混亂,他意識到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加害者。他和阿凱沒什麼兩樣。他是鬼爺,也是冬瓜。他是共犯,也是正犯。

而所有事實裡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如今仍然喜歡以芃。

他愛她。

這個念頭讓一切殘忍得清晰起來,像戰場上第一道曙光照出滿地的屍骸。他是無法赦免的罪人,時間是流過的河,絕望是無垠長空。但他發現他的生命不是完全沒有意義。

他還可以做最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