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三十七 )


文/莫小城
2011.04.26

隔天他把房間退了。去火車站前,他去了以芃的家。那天晚上的回憶讓他幾乎動彈不得,他花了三倍的時間才走到五樓。他留了一張紙條在門上,說他臨時有事要出國,真的很抱歉。他沒有寫下任何帶有希望的字眼,他知道那是不必要的。
他回家後,打了幾通電話給以前的高中同學。出乎意料的,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阿凱的事。他用父親的錢開了一家公司,代理國外一個新的汽車品牌,似乎經營得不錯,去年底公司還上市了。
他第一次見到阿凱時,他穿著質料良好的合身西裝,提著一個公事包,皮鞋像是黑色的金屬閃閃發光。他的腳步輕快敏捷,和另外兩個男子並肩走在一起,三個人有說有笑,散發一股好萊塢式的,成功商業男人的氣息。
裡頭最讓至傑無法接受的,是他和他們握手道別時,臉上的笑容。過去那讓人感覺輕浮的壞的嘴角,此刻在名牌西裝和絲質襯衫的襯托下,竟成了帶有魅力的優雅線條,充滿自信。至傑的喉嚨吼著憤怒的低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衝上去,他像吞石塊般吞下他的怒火。
跟蹤阿凱越久,他就越了解到生命的荒謬可笑。阿凱的幽靈不斷折磨以芃的心靈,甚至差點結束她的生命,他卻像是開敞蓬車兜風般享受他的人生。他時常進出高級餐館。有兩個要好的女人,都是很亮眼的那種。他開自己代理的高級跑車。假日會去打高爾夫球。有時也上酒店,每次都會帶小姐出場。
至傑的情緒藏在他的眼睛後面,安靜的爆炸。他心中恆常有一團火在燒,從沒有停止。那火焰是黑色的,燒過的地方流出的血也是黑色的。他不常回憶過去的事情,他把全副心力放在眼前的復仇。這是最重要的,不能失敗的。他知道一切必須非常謹慎,要像那根筷子一樣,穩當得插到底。
他擬了幾個計畫,這些計畫都有一個共通的重點,無盡的非人折磨,以及去而復返,像他對以芃做的事一樣。但他發現每個計畫都有發生微小失誤的可能。他需要萬無一失的保障,他需要一把槍。
除了冬瓜,他想不到任何人。他像等待聖誕節般等著冬瓜出獄,結果冬瓜卻耍了他。他的拳頭好似有自己的重量般不停落下。他差一點就把冬瓜打死。他看著冬瓜在地上拚命哀求。他現在只能靠這個老人。
離開巷子後,他們整晚在城市的角落奔波。冬瓜先帶他去找一個認識的藥頭,但他沒有門路。接著他們找上一個叫猴子的六合彩組頭。猴子答應幫忙聯絡一位組裡的幹事,他和至傑收了兩萬元。幹事正在談生意,他們在酒店外頭等。三點多幹事出來了,醉醺醺的,他說沒問題,猴子有打過電話,但他又上車到了另一家酒店。至傑繼續等到五點。
快天亮的時候有人叫他們進去。包廂裡一片凌亂,地上濕濕滑滑的,人都散了,只有幹事坐在裡頭。他的雙眼混濁,說話卻驚人的有條不紊。他向至傑說明各種槍的價錢及用途,像是推銷廚房刀具一樣,有些槍甚至還有打折。
至傑需要馬上就可以拿到的。他的選擇便只剩下兩個。他向幹事問了兩隻槍的尺寸後,選擇較小的那一把。幹事和他解釋交槍的地點及方法。最後幹事問他知不知道買兇殺人的價錢遠低於一把槍,他說他不在乎,幹事點點頭,坐上他的黑色凌志離開。
他和冬瓜在酒店門口分手,他給他幾千塊,知道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九點的時候他去領錢。他把錢放進幹事交給他的耐吉手提袋。八十萬紙鈔比他想像得少,像八個乾癟的屍體,放在袋子裡空空的晃來盪去。
他在十二點來到一家設有座位的便利商店,他坐下來,把袋子放在腳邊。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十分尋常普通。他注意到男子手上拿著一個相同的耐吉手提袋。男子買了一份報紙,坐在至傑身邊看了起來。五分鐘後,他把報紙小心地摺好,拿起至傑的袋子走出去。
他依照約定坐在便利商店裡頭等。幹事和他強調這段時間不能碰袋子,也不能離開,否則交易便取消,有人會在外頭等著把槍收回去。沒多久他看見剛才的男子牽了一條狗從對街走過,於是他拿起手提袋往外走。陽光燦爛溫暖,他感覺自己像是提著一雙運動鞋,直到踏入房間後,他才確定那真正是一把槍。
他把手槍從報紙裡拿出來,槍身閃著陰沈的光芒,置在掌心沉甸甸的,比看起來重上許多。那多出來的重量簡直不可思議,和他過去所接觸過的任何物質都不同,讓人覺得這不是地球上的,正常的東西。至傑想那或許是它將要奪走的生命的重量。
手槍的溫度也讓他感到神奇。無論握了多久,槍始終是寒冷的。那冰寒進到他的意識裡,滲入骨髓,把他的恐懼和憤怒都撫平了。一個多月來他第一次感覺心靈平靜,彷彿那不是一把槍,是一件充滿能量的宗教法器。
他把槍又看了一眼,然後收起來。知道一切都將結束在今晚,讓他胸膛底響起一個綿長安穩的低音。他用從沒有過的心情想起了以芃。他拿出信紙,想要寫信給她,卻發現無法下筆。
他放了一張唱片,但在旋律中他的話更是纏住了,太多太濃太厚,他找不到適當的文字,就這麼呆了好久。
突然他起身跑了出去。他到電子賣場買了一個錄音筆和一支收音麥克風。他回到家,走進練琴室,把麥克風接上錄音筆,拿著小提琴就這麼站著。他望著面前空白的樂譜架,腦海裡流過好多回憶。突然風吹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站在光度晦暗的練團室外,音符迴旋飛舞。
他沒有聽自己的錄音。他把檔案燒成一張光碟,放進以芃的琴盒,到郵局寄了一個包裹。
他找了幾家飲料攤,終於買到一杯西瓜冰沙。他分不出味道有什麼不同,他已經忘了那天的味道。
他到家後發現時間差不多了。他把槍裝進子彈,放進包包裡。包包是一個禮拜前已經整理好的,裡頭有他今天需要的各種配備。他搭捷運到阿凱公司附近,出車站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搭電梯到十一樓。推開門,一間鋪著藍色地毯的候客室,面門的櫃檯後坐著一位長髮總機小姐。兩旁走道的燈是暗的,其他人都已經下班。只有右邊走道底的房間透著光,門上掛的牌子有董事長三個字和王聖凱的英文縮寫。
根據他的觀察,前幾個禮拜二阿凱都待到八點才走,然後直接去飯店跟女人約會。他不知道今天是否也會一樣,但他賭對了。他感到一股血液衝上腦門。
女人在櫃檯後站起來,臉上端著微笑。他走向前去,輕聲和女人說我來找董事長。女人客氣的問他有事先約好嗎?他說沒有。女人問他叫什麼名字。蕭先生。女人幫他打了一通電話進去。中間女人問他找董事長有事嗎?他說我想親自和董事長說。放下話筒後,女人請他在旁邊的沙發上稍等,說董事長正在忙,等一下會請您進去。
至傑坐下來後,突然發現他的知覺敏銳得可怕,身體的感官旋鈕一下子轉到最高,世界瞬間放大了。他的心跳每一下都要把他震倒。牆上秒針的移動聽起來像是音爆。總機小姐的香水味道洪水般淹進他的鼻孔。董事長室的門從遠方倏地衝過來,成為看不見頂的平面的山壓到他臉上,變幻成練琴室的監獄的別墅的門,震耳欲聾是母親說著重來鬼爺問他爽不爽以芃的哭聲。他的嘴裡滿滿的都是泥沙。
一瞬間他閃過放棄的念頭,想就這麼走出去。
然後一股超越一切的冰涼將他包圍,世界再度縮小,所有東西都回到原位,候客室安靜寂然一如他剛踏進這裡。他正摸著一個堅硬的東西,他的槍。他不知何時把手伸進了包包裡。
槍的堅強讓他明白自己是弱的。他把手伸出來。一段練習曲的旋律跑進腦海,裡頭的跳弓他始終拉不好,拉了上百遍還是一樣,那折磨的過程回想起來像一場黑白的夢。他記得自己是喜歡那曲子的。
王聖凱推門走了出來,他的神態有一種疲累的興奮。他看見他時整個人定住了,然後像是滴在紙上的墨水,震驚擴散到整張臉。
至傑往前走去,伸出手,「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阿凱遲疑緩慢地伸手和他相握,「你在這裡幹什麼?」
「想和你談個生意。」至傑說。
阿凱放下手,兩秒後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容跟著浮了上來,那是至傑熟悉不過的,包含某種惡意的笑容。「談生意嗎?」
轉瞬間那笑容便消失無蹤,他轉向總機小姐,語氣輕鬆地說,「妳先下班吧,我和蕭先生有事要談。」
至傑和他進到辦公室。門關上的清脆聲音,讓他眼前電影般插進一個畫面,以芃斜著頭專注調音,然後突然發現他在看她而露出笑容。阿凱在大得不必要的辦公桌後坐下,他的臉像天氣突然暗下來,聲音壓得極低,和那天下午一樣透著恐嚇的味道,「你是來要錢的吧?」
至傑沒有理會他。
「孫以芃。」
「什麼?」
「你對這名字有什麼感覺,孫以芃。」
阿凱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至傑並不急,他有一整個晚上。他知道他最後會對這名字有感覺的,很強烈的感覺。他把手伸進包包裡。
十分鐘後,一個在飯店大廳的女人收到一封簡訊,她的男人今晚有事不過來了。她打回去,手機已經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