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獎】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完 )


文/莫小城
2011.04.27

11.
 
孫以芃下班前和同事們點了點頭。她走出大樓時在門口站了一下,讓眼睛適應外頭的強光。夏天已接近尾聲,太陽卻仍頑強地燃燒著。
她走得很慢。經過圓環的時候,她不經意的瞥向飲料攤,掛了兩個月的紅布條已經有些暗了,但每次仍像一團火燒著她的眼睛。
在那裡遇到至傑的時候,他的半張臉擱在她的陰影裡,她以為是做夢。因為太熱腦袋中暑了吧。至今回想起來,那天依舊像是一場夢。除了那張紙條,幾乎無法證明他曾經出現過。
她發現他變了。頭髮短了。兩眼之間始終有一抹哀傷的陰影。她聽到他說監獄的事時嚇了一跳,還有那些尋找的過程。她不敢相信有人會這樣找她,即使是至傑她也沒有想過。
她向至傑傾訴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在剝開內心的痂殼,有一種受傷的快感。這些年她的痛苦不是活在地獄裡,而是不能告訴別人她的處境。那是一種被切割出來的孤獨,一種無法掙脫的噤聲。向至傑述說的時候,好幾次她都以為他要打斷她了,像其他人一樣,要她別再說了,要她努力去忘記。但是他沒有,她無法形容她有多感激這一點。
最後大哭的時候,她知道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跑出去了。隔天醒來時她真切的體會到自己活著。傷口依舊在原來的地方,但除此之外還多了什麼別的東西。上班時她一直看手錶,頻頻恍神,好幾個明顯的錯字她都沒校到。她沒有這麼渴望下班過。但當她回到家時,卻只看到一張紙條。
從那天起,她每天回家時都帶著一份期待。他會不會在她家樓下等她。會不會留了訊息給她。會不會又像那天一樣,奇蹟般出現在她生命裡。但她只是不斷失望。她的希望像是擺在太陽底下曬,一天天的乾癟下去。
有時她會突然訝異自己對他的期待如此強烈,甚至瘋狂。他們過去有一段什麼,說不清摸不到的,帶點那個年紀才會有的朦朧香味。她曾經幻想過那個夜晚──她的生日派對──至傑出席了。他將會發現她只邀請了一個男生。那是一種她自己也無法真正明白的暗示。最後當大家在吹蠟燭時,她才發現他的缺席竟是如此巨大,把她的開心帶走了一部分。
在奧地利的第一年,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待他的信。她以為他會回寄一張照片就如同她寄給他一樣。但她始終沒盼到那張照片。她以為就是這樣了,她把少女的心輕輕安慰收好。直到那個下午,她看見他憋著呼吸尋找屁聲來源的臉,才知道她的心始終都在他這裡。那截小指皮膚的觸感,溫溫熱熱的教人舒服安心。
她知道自己應該是喜歡他的。但如今她愛人的能力就和其他能力一樣,毀壞殆盡了,只剩下殘缺的骸骨,見了便要傷心。有時她看著他留下來的紙條,摸著那一筆一劃,會覺得有些東西又活了起來,一股莫名的騷動悶住胸口。
她穿過公園的時候見到了賣豆花甜食的攤販。她上去問女人有賣紅豆湯嗎?女人笑著說紅豆湯是冬天才賣的,夏天沒有人要吃紅豆湯。是這樣嗎?她記得自己就是在夏天吃紅豆湯的,那紅豆又大又甜,身旁總是有個笑聲,風鈴一般明亮爽朗。
她轉過最後一個轉角,看見她家樓下空無一人,她的心情幾乎沒有波動,她的失望已經被訓練得很安靜了。她聽見一個幽微的響音,瀰漫在空中。那響音似乎觸動她心裡的某條弦,胸骨後方嗡嗡震盪起來。
她好奇的往前走,響音逐漸明顯了,她可以分辨出那是小提琴的聲音。有人在拉小提琴,不是很專業的,有瑕疵的聲音。她突然站定,驚訝的張開了嘴,這是她最喜愛的曲子。她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然後她找到了一扇窗,五樓的她家的窗戶。
她的身體晃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駱老師家,至傑幫她開門,只瞥了她一眼便移開了。但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像夏日的綠色的湖,閃閃爍爍。從此以後她都用跑的上樓。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就是沒辦法慢慢走,她知道男孩總是會在門後等她。她拿出鑰匙,慌忙打開了鎖。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微微抖著。她開始跑,一次兩階地跨上樓梯。很久沒有這樣使用身體,她差一點跌倒,肺也受不了得脹痛,但她仍繼續跑,就像那個十一歲女孩一樣。琴聲越來越大,彷彿在呼喚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下眼淚。
她像風一樣跑上樓梯。
 
門打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