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討債株式會社(十六)


文/徐嘉澤

走出大廈,外頭的冷風呼呼作響,城市大的讓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馬力哥的故事還沒結束,但華哥已經氣力用盡才把往事掏了出來,如果要我面對過去,我又願意嗎?

我的母親是一個只會依靠男人過活的女人,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在不同的屋子裡度過,每個家裡的男主人都不同,母親總是百般討好他們,卻又在不同時間被趕出屋子。那些屋子都有共同點,空間小且油膩感,垃圾似乎永遠都清不完,自桌上自地板自廁所廚房都會長出垃圾,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我也常覺得自己是垃圾。從很小母親就習慣拿我做戲給拿些男人看,母親打罵我越兇,有時就能得到那些男人的關懷或鼓舞。一些男人會出來安撫母親,那是母親要的;一些男人會附和跟著打罵,那也是母親要的。母親唯一不想要的,是我。我彷彿是他快樂人生版圖中的絆腳石,有一次我被獨留在某男人家中好幾個月,一直到母親山窮水盡又回過頭找這男人,我才又和母親重逢。我從來沒跟母親說過我以她為恥,我恨她但我知道我還需要她,如果我想活下來就需要一個母親來照顧我。母親的那些男人只要對我多加關心一點點,母親就會對我發怒。我知道母親害怕也忌妒,她一點一點老去,而我正往美裡去。

隨著每一次遷徙,母親一次又一次將我的女性特徵隱藏一點,身為母親的女兒,我也討厭自己跟母親一樣,我和母親有相同的目標,當我開始拒絕裙子、長髮,以男性裝扮出現的時候也是母親感到安全的時候。我成了母親理想中的狀態,不是女人,不會和她分享或偷取她的男人,另外,時時刻刻有小男人可以供她差遣。

最後母親美色用盡,換來的只是我的長大。她依然一無所有,依靠的對象也不再是那些年輕力壯的工人,母親無法繼續在性慾和生活品質上兼顧,她只好找那些年老孤獨生活的老人。母親忙著照顧自己,我也學會獨立。從替馬力哥挨了一刀進到醫院之後,我就當自己死了,我要一根浮木帶我遠離母親那片愁海,飄得越遠越好,只要讓我有上岸的地方就好。

母親現在好嗎?

我現在還沒有勇氣可以去探訪,如果她死了或許我才是真的解脫,不然她只會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男人,然後像隻蟲子死命的吸附著我,直到我也死的那一天,她才會不甘的離開。

「我是男人,我是小威,我是Power……」我對自己說。我以為男人很獨立,可以為自己活,卻從來沒想過男人或許也需要愛,馬力哥愛過Summer,那華哥呢?那我呢?

一路回到住處,馬力哥已在屋內,他不說話專注時的樣子,的確可以讓人把他和照片中那沉穩的模樣連結上,但馬力哥的那些神情總像是一人獨處時才會出現,只要人前他似乎換了不同樣貌出現。誇張的表情動作、妖嬌的身形和舉止,像舞台上串場的主持,似乎隨時下一段音樂他就會來一場歌舞。華哥還沒有說到馬力哥怎麼會變成現在模樣,whatever,總有一天我會問出來的。

「回來了?」馬力哥問。

「我回來了。」我大聲說著。

「Power你來你來……」馬力哥揮著手要我過去。

我看著總是笑臉盈盈的馬力哥,聯想不到他就是華哥口中那個說一不二的「一哥」,他攤開時尚雜誌說著:「這一季我們要走冬天感的民族風,有點北海道愛奴人的穿著感,替我們家的小朋友打扮打扮。」

馬力哥中的小朋友就是那兩支成軍來討債的娛樂討債團。我還沒接話,馬力哥又跑去書桌前拿出一疊紙過來,每張紙上面畫上衣服設計圖,張張元素一致但圖案卻各異。馬力哥一人包辦許多事物且樂此不疲,他負責服裝造型、負責歌詞填寫、像宣傳一樣帶那些小朋友跑所謂的「通告」,馬力哥很認真負責這一塊大家不看好的「娛樂事業」,誇張的歌舞討債結合快閃概念,在違法又不違法的邊緣中危險的遊走。

「馬力哥這些交給別人做就好了吧!不要那麼累。」

「這些都是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怎麼可以交給別人,當然不行啦!晚點還要去林口的建商那收點尾款,你先休息一下,等會要出門時叫你。」

進到浴室褪去衣物和束胸,我看著背上的刺青,那條疤痕成了刺青的一部份,過去的灼熱感和不舒適感也隨著刺青完成而完全奇異的消失。我看著刺青中的人物,他也以和我相同的容貌看著我,我越盯著他,他彷彿逐漸變形成她,在煙霧迷漫的空間內,鏡中的我彷彿變成「YURI」,我端視自己的臉龐,摸著那張久違不見的面孔,鏡中的YURI似乎要我替她著色,一些粉底一點腮紅還有口紅、眼影、睫毛膏等。再靠近鏡子看,看到鏡內的不是YURI而是母親,她痛苦神情,揪著我的脖子問:「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和叔叔好?他對你做什麼你不能忍耐嗎?沒有他,你要我們兩個一起去死嗎?」

「母親對不起,要死,你自己去死就好了。」我閉上眼睛說著,等我再睜開眼,鏡中的人是Power,是我,一個男人。

「再半小時要出發了。」馬力哥從客廳說著。

「好。」我擦乾身子,戴上束胸,穿回衣褲。

一個小時後到達現場,警察在外頭警戒著,我開口問著坐在副駕駛座的馬力哥,「怎麼了?」

「條子?無所謂。」馬力哥下車,其他車輛也依序下來馬力哥的人手,他們照之前的方式架好設備,警察過來阻止:「欸,快走快走。」

「怎麼了嗎?警察大人。」馬力哥低聲下氣笑著問。

「有人說有惡性討債公司要來,你們不要鬧事了,趕快走吧!不然按照社會秩序維護法把你們帶走。」

「警察大人你有看到我們惡性討債?我們是現行犯嗎?」

「我們是出於好意先來提醒你們趕快走,不要讓我們動用到公權力。」一個警察說著話,另一個警員手持攝影機持續錄影。

馬力哥回車內取出和警察如出一轍的大聲公出來喊著:「隊形C。」所有車上的人取出車內的道具,一堆標示抗議的木板豎立著,馬力哥手持大聲公指揮著:「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姊妹,這間寶來建商公司實在有夠惡質,蓋了一棟危險建築給我們,外頭的磁磚不牢頻頻落、裡頭的排水設計不良,在合約內卻沒人……」

一位警察失去耐心吼著:「夠了喔!你們要鬧事去其他地方,我們真的要把你帶走了喔。」

我和另一名警察都持著各自的攝影機錄製,馬力哥朝一台車勾勾手,一名男子下車先遞了張名片給警察說著:「你好,我是彰明法律事務所的律師,我叫張吾法,馬力先生他們代表著榮發大樓裡的住戶來此對這寶來建商提出抗議,完全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行為。」

馬力哥說著:「警察大人,我們不會讓你為難,你也不要讓我們為難,讓我們抗議一下回去交差就好。」

「你們這些流氓少來這一套,我們接獲通報,你們最好趕快離開。」

律師說著:「身為執法者你卻公然侮辱和誹謗我的當事人,我們攝影機已經全程錄下,我方保留法律追訴權,請注意你的言詞,以免造成加重罪。」

「大哥你們快走吧,彼此退一步,更何況你們就算是要來這裡抗議,也是要經過申請,身旁的大律師你說是不是?」

「第一,他們還沒開始抗議行動,所以不算現行犯;第二,就算是抗議只要不是立即違反他人生命財產,警方都應先三次舉牌後才能驅離。」律師交涉,馬力哥帶著勝利的笑容對大聲公喊著:「show time」。

「Super JB」和「YHC48」那些少男少女們像遊戲般的鑽出車子,配合著震天的音樂跳舞唱歌,而不知道哪家的新聞記者搶先知道我們的行程,也來第一手獨家現場連線。馬力哥跟著搖,還不時拉起那些氣呼呼乾瞪眼的警察要他們一起跟著跳,記者也被拉下來一起舞,荒謬的城市舞台劇在此上演,馬力哥開心笑著,最後以漫天飛舞的白紙收場。那些白紙像是閻王的索命令,名列建商罪狀欠款等細目,馬力哥一揮手大家又鑽回車內,我們迅呼出現在這些人的生活之中又立即消失。只投下一枚又一枚紙屑般、看起來不起眼卻小威十足的震撼彈。

回程的車上我先開口:「為什麼警察和記者都來了。」

「Who knows.反正生活就是這樣,你準備齊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沒什麼好worry。」

「等會要去哪裡?」

「今天晚間是我的日文課時間,嗚呼。」馬力哥忘情的尖叫,接著問:「Power君,後何を食べたい?」

「何でもいい。」

「僕はうどんを食べたい。」

「いいよ。」

「行きましょう。」

如果留學日本是馬力哥的願望之一,那也會是我的願望之一,我可以一輩子做馬力哥的小弟,哪裡都能去,只要馬力哥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