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大水(一)


 /李振豪
2012.05.21

一、

小四也搞不清楚,這如同鬼域打開一條通道瘋狂湧出,終於漫進他家的大水,應該是一個故事的開始,還是結束?

對,他搞不清楚。身為一名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大概是年紀還不夠吧他安慰自己——總是把好好一個故事寫到爛寫到臭的……「小說家?等等你再說一次我沒聽錯吧,你是說小說家嗎?」這是阿痞聽到小四脫口而出「小說家」三個字後的第一反應。

然後,思緒就這樣閃了一下,暗去,又亮起來。阿痞質疑的話語衝進來一陣亂砍,回音般反覆播送,大水場景刷一下換成他賤賤的笑臉,「你是說小說家嗎?」

「煩死了這傢伙。」像旁白一樣小四在腦中喃喃有詞。

重來。小四重整秩序,如同一隻忙碌的蜘蛛急忙吐絲把剛才被誰大手一揮扯破扯斷的蛛網重新補好。

身為一名還沒寫出過任何作品的小說家,面對任何場景,他總忍不住在腦中調度起一個故事的可能性。這大水,如果是一個開始,那麼在水患過後,一切勢必砍掉重練,把所有雨過天晴後應該也全數泡爛了的家具丟棄、換掉。

——大男孩和家中菲傭一人一邊抬起沙發橫越過半個社區,再一、二、三、丟!那樣把沙發一晃拋在滿是大型廢棄家具家電的回收處發出巨大的一聲砰!故事開始。

小四心想那畫面,確定了故事的主角,正是莎拉。誰會比她更適合砍掉重練,然後回菲律賓去,重新走一趟新的人生?好或者壞,無關小四就好,無關阿嬤就好。

小四總是這樣,就坐著,思索著,想像著。眼神呆滯,嘴巴微張,不自覺還會抖起腳來,一頭亂生亂長沒規矩的短髮跟著躁動,滿身的青春騷擾和熱氣無出口,悶著悶著彷彿一鍋煲湯,熟得快,但要讓熱度浸入骨中,則還有得熬。

他皺起眉。他想他這時候為了戲劇性,也該皺起眉了。

如果這是一個開始,那對阿嬤來說又如何呢?她都已經那麼老了,人生還能有幾次開始?怕是一個故事都還沒高潮,人就過去了。如果主角在戲開始還沒多久就死了,那戲還怎麼演下去。

所以是結束了。阿嬤在這淹了大水的一樓家中客廳,坐在她愛坐的藤椅上,雙腳認命踩在水裡像泡著足湯。小四看著她,身後的牆上掛的是阿公的黑白遺照,那麼帥,那麼無情,丟下老婆和一整個家庭,就死去。死去的人總是輕鬆,好像離去的人再怎麼樣都比留下的人瀟灑。

關於這事,看小四和阿嬤最清楚。留在這裡被水包圍,動彈不動。既不輕鬆,更不瀟灑。

而且這水還真髒,泡久了感覺要生病。但她早不在乎。她看著坐自己對面的孫子,看不出哪裡像自己。有時她會懷疑,這孫子的父親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一手生養長大是真的,但沒有關係。只是偶爾還會想起生產時的陣痛。第二胎了,別人都說一胎要不痛過一胎,大概忍痛的能力是能鍛鍊的果真沒錯。但還是真痛,一陣又一陣接力著來,孩子卻不肯離開像是手還抓著裡面的什麼一樣,緊緊抓著,扭、絞,不放。她大叫,不管了這次生完不生了,死也不生了,如果能活下來。且這痛又不像自己活該,倒像替誰受著。如果決定了懷孕的當下,對方想的是其他人,那麼這孩子還能算是自己的嗎?

或許這該要寫成一個關於回憶的故事。從這一刻開始回想,水光波紋泛開,畫面遂溶出,然後進入另一個時空當中。

好爛。小四決定放棄。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寫小說的事?誰說過要當讀者了拜託好不好想想阿痞說的話吧。

——阿痞撕掉男孩的日記本往他臉上就是一扔:「小說家?字寫這麼醜還想當小說家?」聽了這話,男孩忽然衝上去一陣亂拳,卻被阿痞的流氓小弟嘍囉們架開……

故事開始。

什麼東西?小人物對抗校園惡霸的青春劇?

更爛。這次真的要放棄了。

窗外沒有天空,被隔著窄窄巷子面對面而立的相同格局老公寓全部擋住。不管陰雨或大晴,這屋子注定是看不見天空的命運,說難聽點是壓迫,要命一點樂觀的話就是天塌下來也有別人先頂著。

大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退去,小四心想。

不管是開始還結局了。

二、

悶熱的盛夏,七月半鬼門剛開,小四放暑假閒著沒事幹,便打電話叫阿痞來接他,一起去租書店租漫畫,然後到阿痞家鬼混。一開始還以為阿痞的爸媽應該都在上班,後來才想起來是假日,賴活的假日,廢人們尤其彰顯出有多廢的假日。小四在房間裡以充滿怨念的低聲說:「你幹嘛不說你爸媽在家啦。」

「誰會知道你竟然連今天星期幾都不知道。」

「活膩了就是這樣。」

沒辦法,兩個人只好窩在房裡看漫畫,看到眼睛快瞎掉、身體快發霉。中午過後沒多久,阿痞媽敲門進來,看到這景象,露出一瞬間幾乎難以察覺的鄙視眼神,大約心裡在想,兒子這同學怎麼一天到晚往我們家跑?父母不管,孩子自己也該有點自覺不是嗎?卻見阿痞露出不耐眼神說:「是不會敲門喔!」惹得她也有點火,只好直接丟下一句:「出來幫忙燒紙錢啦!」然後把門用力甩上,離開。

尷尬。

「你媽真的討厭我。」小四說。

「誰不討厭你了?」

兩人在房裡說完這兩句,才打算接著相應不理,客廳就傳來正看著電視新聞的阿痞爸喊:「周忠祥,快去幫你媽!」這下終於放下手中漫畫,從房間裡走出去。小四向阿痞爸略微點個頭致意,阿痞爸對阿痞說:「同學來家裡玩還叫人家去幫忙燒紙錢,你也差不多一點。」「聽到沒,你也差不多一點,跟屁蟲!」阿痞說。電視新聞正播著強烈颱風的預測路徑,女主播的播報聲永遠唯恐天下不亂。

爬上頂樓,只見阿痞媽正熟練地拆著冥紙,手指像數真鈔一樣靈活,一把一把將冥紙餵進爐裡,反覆把火養大養壯,臉上的表情則漸趨冷漠。阿痞先走過去,小四則小心地跟在後頭,因為右手還打著石膏,要幫忙也實在很難,最後倒有點像是太無聊,硬是來湊熱鬧般,就站在兩三步之外的距離,看著他們母子倆在那邊相視無語,或說是因為他站在一旁看才相視無語。

阿痞,明明白白遺傳了痞媽一臉秀淨、淡定的臉,眼大而唇薄,天生的無辜無情相,如果就此打住再好好打理栽培,難說不會是第二個金城武。就可惜加上痞爸的土氣像添足,說不上哪裡不對,但就是不對。還好阿痞沒有自覺。沒有自覺是塊料,就不會發現這料美中還有不足。

這樣看來,也不知道痞媽為什麼會嫁給痞爸,但都不重要,婚結了十幾年沒離,就證明有在一起的本領。說是本領其實是以小四的爸媽來看,兩個人要在一起,真是需要些本領的。同樣台北人,湊一起最後……算是分了。痞媽嫁給從雲林上來台北一路學徒到出師的裝潢領班痞爸,反倒沒事。

也可能是痞媽臉上一塊小小在額頭上的胎記吧,所以甘願嫁,也甘願隨?

——「把你生成這樣是我不好,可是你自己也要認。我看那個領班人老實,嫁給他不會不好,怎麼樣,好嗎?」女人心想如果回答不好,是否就代表不認?但還是答應了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瓊瑤三廳式的鴛鴦蝴蝶,她看他看電影看到睡著的臉,然後屬於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就此開始。

小四心想。然後慢慢走成如今的家常,配著怨懟下肚。

小四笑。阿痞媽看他一眼,不知他笑什麼。受不了,說是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就先走了。終於走出頂樓大門,連拖鞋拍打在樓梯間的聲響都遠離之後,小四和阿痞才終於交換了一個「總算」的表情。「有事情要處理,好做作。」阿痞笑著說。

「你媽看起來好像真的很討厭我。」

「大概以為我們在搞同性戀吧。」

「你媽終於發現你的事囉?」小四故作正經貌回敬。

「沒辦法,誰叫我交到你這種娘砲朋友。」

「你去吃大便吧。」小四作勢要踢人。

雖然很不方便,但彷彿才因此感到有趣,小四後來也去幫忙搞笑般拆著冥紙,兩人為了那艱難不已的動作嗤嗤笑老半天,臉上映著火光,烤出汗來,百無聊賴相互競賽似地你一言我一句,瞎扯著一些全世界最沒營養的對話,直到其中一位發懶了,任由言語落了一地不想去撿,另一位也就跟著無所謂地沉默下來。

他們的相處模式總是這樣,出口的話不怎麼經過大腦,所以也沒有去經營、讓那些話題發展出任何即使只是雞毛般大小的意義之責任。所有對白的登場都是靈光一閃,下場都是無疾而終。

陽台上灰色水泥地,四周同樣用水泥包覆磚塊立起圍牆約莫一成年男子到胸口的高度,那麼僵硬,那麼缺乏情緒。

燒著紙錢,小四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夢境,他獨自一人坐在自家客廳,旁觀著無數怨靈搶破頭要擠回這世界,處理那些尚未完結的恩怨情仇,形成人間和鬼域的大混戰。夢中他試圖阻止,卻無能為力,結果還是阿嬤拿著掃把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抓狂似地到處亂揮,把所有鬼怪嚇得屁滾尿流,名副其實的鬼見愁,最後連小四也一起嚇回現實人間,坐在床上發了好一陣子呆,久久無法回神。

就像曾經寫過的日記內容,若沒有回頭翻看,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想起來。小四燒著紙錢,忽然想起這個夢,有那麼一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大概是被眼前的火焰烤得神智不清了,小四略微退一步,抬頭看天,陽光晒在臉上熱燙燙的,讓他睜不開眼睛。這情景勾起小四腦海中某一似曾相識的畫面,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任何其他……他開口問阿痞:「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

「不知道。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你白痴嗎?」

「幹!你才問那什麼白痴問題咧。誰會記得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

對,就和那年夏天一樣,誰也不記得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

「那你還記得國二的時候,我們在林貞均抽屜裡放蟑螂的事嗎?」小四再疊上一個新的話題。那次,他們從家附近的黃昏市場,十足開心興奮抓來一整盒油膩飽足到發亮的活蟑螂,放在同班同學林貞均的抽屜裡。兩節課過後,她發現,不知是什麼東西,一打開來就是失聲尖叫。幾隻蟑螂馬上飛起來,在教室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一堆女生被嚇得當場飆淚,整間教室瞬時變成殯儀館一般,此起彼落都是哭聲,只有幾個不怕死的男生脫了球鞋跑來跑去打蟑螂,笑得像瘋子。

事情鬧得很大,訓導主任說沒人出來自首,就全班每人一支大過。第一次帶班的女導師不知如何收拾,在講台上忍不住,也哭了。

——如果,如果隔天那女老師就辭去教職,回家思索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故事開始,還是結束?

不知道。那老師後來一直教他們班直到畢業。

阿痞沒有回答,像在思考問題或者答案,一臉聰明的表情,可惜腦子裡裝的恐怕盡是稻草。「那個……後來是不是真的全班都被記一大過啊?」他說。證明了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這次換小四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