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大水(二)


 文/李振豪
2012.05.22

——「把你生成這樣是我不好,可是你自己也要認。我看那個領班人老實,嫁給他不會不好,怎麼樣,好嗎?」女人心想如果回答不好,是否就代表不認?但還是答應了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瓊瑤三廳式的鴛鴦蝴蝶,她看他看電影看到睡著的臉,然後屬於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就此開始。
 
小四心想。然後慢慢走成如今的家常,配著怨懟下肚。
 
小四笑。阿痞媽看他一眼,不知他笑什麼。受不了,說是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就先走了。終於走出頂樓大門,連拖鞋拍打在樓梯間的聲響都遠離之後,小四和阿痞才終於交換了一個「總算」的表情。「有事情要處理,好做作。」阿痞笑著說。
 
「你媽看起來好像真的很討厭我。」
 
「大概以為我們在搞同性戀吧。」
 
「你媽終於發現你的事囉?」小四故作正經貌回敬。
 
「沒辦法,誰叫我交到你這種娘砲朋友。」
 
「你去吃大便吧。」小四作勢要踢人。
 
雖然很不方便,但彷彿才因此感到有趣,小四後來也去幫忙搞笑般拆著冥紙,兩人為了那艱難不已的動作嗤嗤笑老半天,臉上映著火光,烤出汗來,百無聊賴相互競賽似地你一言我一句,瞎扯著一些全世界最沒營養的對話,直到其中一位發懶了,任由言語落了一地不想去撿,另一位也就跟著無所謂地沉默下來。
 
他們的相處模式總是這樣,出口的話不怎麼經過大腦,所以也沒有去經營、讓那些話題發展出任何即使只是雞毛般大小的意義之責任。所有對白的登場都是靈光一閃,下場都是無疾而終。
 
陽台上灰色水泥地,四周同樣用水泥包覆磚塊立起圍牆約莫一成年男子到胸口的高度,那麼僵硬,那麼缺乏情緒。
 
燒著紙錢,小四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夢境,他獨自一人坐在自家客廳,旁觀著無數怨靈搶破頭要擠回這世界,處理那些尚未完結的恩怨情仇,形成人間和鬼域的大混戰。夢中他試圖阻止,卻無能為力,結果還是阿嬤拿著掃把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抓狂似地到處亂揮,把所有鬼怪嚇得屁滾尿流,名副其實的鬼見愁,最後連小四也一起嚇回現實人間,坐在床上發了好一陣子呆,久久無法回神。
 
就像曾經寫過的日記內容,若沒有回頭翻看,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想起來。小四燒著紙錢,忽然想起這個夢,有那麼一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大概是被眼前的火焰烤得神智不清了,小四略微退一步,抬頭看天,陽光晒在臉上熱燙燙的,讓他睜不開眼睛。這情景勾起小四腦海中某一似曾相識的畫面,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任何其他……他開口問阿痞:「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
 
「不知道。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你白痴嗎?」
 
「幹!你才問那什麼白痴問題咧。誰會記得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
 
對,就和那年夏天一樣,誰也不記得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
 
「那你還記得國二的時候,我們在林貞均抽屜裡放蟑螂的事嗎?」小四再疊上一個新的話題。那次,他們從家附近的黃昏市場,十足開心興奮抓來一整盒油膩飽足到發亮的活蟑螂,放在同班同學林貞均的抽屜裡。兩節課過後,她發現,不知是什麼東西,一打開來就是失聲尖叫。幾隻蟑螂馬上飛起來,在教室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一堆女生被嚇得當場飆淚,整間教室瞬時變成殯儀館一般,此起彼落都是哭聲,只有幾個不怕死的男生脫了球鞋跑來跑去打蟑螂,笑得像瘋子。
 
事情鬧得很大,訓導主任說沒人出來自首,就全班每人一支大過。第一次帶班的女導師不知如何收拾,在講台上忍不住,也哭了。
 
——如果,如果隔天那女老師就辭去教職,回家思索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故事開始,還是結束?
 
不知道。那老師後來一直教他們班直到畢業。
 
阿痞沒有回答,像在思考問題或者答案,一臉聰明的表情,可惜腦子裡裝的恐怕盡是稻草。「那個……後來是不是真的全班都被記一大過啊?」他說。證明了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這次換小四沒有回答。
 
天氣實在太熱了,熱得令人不耐。
 
「有沒有啊?」他又問。
 
右手包覆著石膏處的皮膚忽然癢起來,幾近難以忍受。
 
「白痴喔你變啞巴了嗎?」阿痞一拳打在小四肩膀上。
 
小四看著阿痞白爛的樣子覺得很搞笑,腦中冒出個壞念頭。
 
「喂,你暑假作業寫了沒?」
 
「還沒。一個字也沒寫。放假寫什麼作業,老子都還沒玩夠。」
 
「我也是一個字也沒寫,而且我根本忘了暑假作業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阿痞沒理他。他又無聊了,不想再延續這個話題。
 
「喂!暑假作業到底長什麼樣子啦?換你變啞巴了嗎!」小四拾起話題追過去。
 
「啊不就是一個藍色的簿子嗎?」
 
「我的好像不見了。」
 
「那不是很好嗎?」
 
「哪裡好?」
 
「就不用寫了啊。就跟老師說不見了就好啦。」
 
「有那麼簡單嗎?」
 
「就這麼簡單。」
 
「那你把你的簿子拿上來燒了。」
 
「屁啦!我又不是瘋了。」
 
「就知道你不敢。」
 
「老子沒什麼事是不敢的。」
 
「你現在就不敢燒了你的作業簿,還在那邊說什麼屁話。」小四窮追猛打。
 
「屁啦!」
 
「屁什麼屁!有種就去拿上來燒掉,不然少在那邊講什麼跟老師說不見了就好。」
 
「我考慮看看。」
 
「考慮個屁,再考慮火都要熄了。」
 
「我再考慮一下啦。你很煩耶!」
 
「不用考慮了啦!一口氣燒掉,帥氣又省事。」
 
「就說考慮一下了你是在催屁喔。」
 
「不用考慮了啦!不用考慮了不用考慮了不用考慮了不用考慮了……」
 
「好啦好啦,隨便。」說完阿痞衝下樓去,拿了他的暑假作業簿上來。小四看了看那簿子,努力回想自己的那本究竟是丟哪去了,但只……
 
——「但只搜尋出一點印象,實在沒什麼把握。」這兩個句子不僅可以正確描繪出對大男孩來說,那作業簿下落不明的狀態,事實上也可說是他人生至此十七年的歲月寫照:有一點印象,但沒什麼把握。一切都模模糊糊、隨隨便便,就算認真想回顧自己短短還沒什麼所謂時間距離可言的人生,也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偷窺,連輪廓都是暈開的。嗯,這適合當作開場。
 
沒有什麼猶豫,阿痞隨手撕了撕作業簿,就全丟進已經吃飽了冥紙的爐裡。作業簿在一閃一閃等待著復燃的餘燼火光裡悶了好一陣子,冒出許多黑煙,隨風扭曲向上如同一條黑色的肥蛇不斷從爐裡竄出,直到尾巴一勾,火舌像找到出口冒出來,阿痞的作業簿紙迅速開成豔麗的花,全部燒給了好兄弟們幫他填那些英文生字的造句。
 
兩個人在爐邊盯看,小四鼓譟著歡呼起來,阿痞於是也跟著嗚嗚呼呼地胡亂鬼叫,差點沒聽到他爸走上樓推開頂樓鐵門的聲音。「弄完了趕快下樓吃飯。」阿痞爸說,順便環顧四周,那模樣看起來就像被老婆命令上樓查看一下狀況,看完人也就走了。小四和阿痞同時大鬆一口氣。
 
短暫的意氣風發就這麼煙消雲散,爐裡的火又再度萎縮死去,慢慢縮回到一觸即粉散的灰燼身上,那苟延殘喘的紅光斑點。
 
阿痞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這下怎麼辦?」他萬念俱灰地問著。
 
「什麼怎麼辦?」小四答,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什麼怎麼辦!作業啊!你把你的給我。」
 
「別作夢了,我的早就不見了,不然你以為我幹嘛拖你下水?」
 
「我他媽的會被你給害死!」
 
「放心啦,要死也有我給你陪葬。」
 
就這樣,他們又一來一往,在等待餘燼完全滅去的時間裡,閒扯淡說著一大堆鬼話。
 
然後忽然一陣強風暴走,刮起了漫天黑色的雪花。
 
這情景讓小四想起,那時候蟑螂在教室裡四處亂飛、整個班級瞬間陷入混亂的畫面。
 
以及小易彷彿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靜靜坐在位置上的表情。
 
是在那事的多久以後,林貞均才不再到學校上課的呢?
 
如果故事結束在那一刻就好了。林貞均尖叫著,小四幫著踩死在她身邊亂爬的蟑螂,而小易靜靜坐著,面無表情。
 
三、
 
颱風好像是真的要來了。那個正在海上搖搖晃晃往此地前進著,彷彿有意識,懂得猶豫的颱風,很快就要來橫掃這無所事事的夏天,橫掃小四和阿痞所有口無遮攔的對話、滿巷沒有人看得見的鬼魂,以及整座城市因為高溫而不斷自地表浮升而出的海市蜃樓。
 
因為有大人在無法盡興,小四和阿痞在吃過午飯後,決定轉移陣地,到小四家繼續看漫畫。雖然痞爸對於阿痞竟然還要出門一事忍不住囉嗦起來:「颱風要來了,你是還想跑去哪?」但反而給了他們靈感說:「必須在颱風來之前把漫畫拿回去還啦,要是明天放假,我們租很多本會被罰很多錢耶。」
 
「颱風天是會罰什麼錢。」痞媽淡淡補充般說著。
 
「你又知道了,你有租過漫畫嗎?」阿痞回嘴,忍不住又補上一句:「而且你看他那個樣子,我不載他回去可以嗎?他這個殘障樣要是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我會良心不安耶。」阿痞指著小四笑著說。
 
「隨便你了。騎車給我小心點。」痞媽最後撂下這句,就走去廚房開冰箱不知是要拿什麼。
 
在騎車前往自己家的途中,小四在後座四處看著路旁店家都擺出放滿供品的桌子,進行著普渡,心想該不會只有自己家如此鐵齒,完全沒在管這件事吧。
 
但到底是誰有辦法管?莎拉還是阿嬤?
 
還是自己?
 
——好兄弟們會在意這些嗎?希望是不會。男孩從來就怕鬼,可是這一年家裡經商失敗,父親一怒之下拆掉了家裡神桌說是別再浪費無用的香油錢,反正神明和先人的庇護都是假的。搬家之後,男孩常在房間裡偷偷掉淚恨著父親,恨他把媽媽的牌位也一起當垃圾丟了。故事開始。
 
該怎麼繼續,怎麼結束,不知道。
 
小說比現實還更無以為繼。為什麼?因為再怎麼無以為繼,現實都必須無條件展演下去,如同一條沒有盡頭的公路一路往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