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大水(三)


 文/李振豪
2012.05.23

回到家,小四對阿痞說:「想不想聽一個鬼故事?」阿痞說:「都幾歲了還在講鬼故事你是小孩子嗎還在怕鬼?」
 
「開玩笑,閻羅王都沒在怕了還怕鬼嗎?」小四答。而然事實卻是,說這樣說,要真碰到了,難保他不會直接就撇尿在褲子上,然後跪下來唸阿彌陀佛。雖然平時在外頭鬼混,老是逞口舌之勇,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實都是硬裝出來的,不想丟面子而已。跟女生搭訕沒成功過幾次,大概就是被看穿了骨子裡根本是窩囊廢。所幸還能自我說服,女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無聊的時候泡網咖對戰,還比較實在。談什麼情情愛愛,又不是在演八點檔,成天哭哭啼啼,陷在那種八輩子都遇不到一次的複雜戀愛關係中,幹嘛?好玩嗎?小四老是想,那些編劇們的腦袋還能更低能嗎?隨便亂寫一些財團私生子得了絕症又愛上同父異母的妹妹結果意外發現自己其實是不知從哪裡抱回來的棄嬰終於和妹妹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也能賺錢?我呸!小四深切期盼,那些等了十一個月才終於又被放出來卻不知該找誰胡亂出一口悶氣的幽靈大哥大姐們,去找那些擾亂社會善良風氣的電視台主管最好。
 
連明明聽不懂在演什麼的莎拉都能看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小四常常忍不住嘆個氣起身就從客廳離開。
 
不過說到哭,小四小時候也是以愛哭聞名,又不是遺傳才慘,讓他媽媽總說:「實在不知道這症狀哪來的。」其實心裡想怪罪的都是孩子的阿嬤。
 
這怪里怪氣的老太婆,總愛在小孩睡前講一些光怪陸離的鬼故事,讓小孩躲啊跑的嚇到睡不著。小四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每次被阿嬤嚇到不知怎麼辦,就跑去敲爸媽的房間哭,說不要和阿嬤睡一間了。不過一向不信邪的父親多半一口回絕:「怕什麼啦!阿嬤是會把你吃掉嗎?你這小孩還真可愛。」說得小小年紀的小四又更害怕了。回到房間,不准那剛說完一堆牛鬼蛇神的阿嬤先睡,要是看見她閉上眼睛比自己還早一步累倒過去,小四把自己裹在棉被裡偷哭到睡著都不是奇怪的事。
 
還有一次半夜,小四因為尿床哭著醒來,那眼淚簡直從夢中延續出來一般,雖然其實他一醒來就忘了自己到底夢見什麼,但光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裡脫離安全而靜美的睡眠狀態,本身就是一件太可怕的事。小四記得,那時他一個人不知哭了多久,才發現阿嬤其實一直坐著,盯著牆壁不知在看什麼。
 
這房間,磁磚上頭刻意加蓋起一層約三十公分高的木頭地板,一開始是為了當成通舖,親戚來訪時方便人擠人,不用都睡冷冰冰地板上,可是天知道親戚常常就親在一份血源而已,人要散,散得比天上聚散不定的雲還要快。結果最後就還是只睡著這祖孫兩人,墊出高度的木頭地板下則塞著各式雜物,偶爾會聽見像老鼠在捉迷藏的聲音,阿嬤則說那是鬼魂在搶位置睡。
 
小四過去拉了拉她的手臂,想叫她幫忙處理騷臭的床舖,結果她只是做了個手勢要他安靜。後來小四忍不住大聲哭叫起來,把全家人都吵醒,急忙過來關切,卻只聽見阿嬤淡淡地解釋,啊不就是小孩子尿床了一醒來就哭,她也沒辦法之類的……
 
從那時起,小四就認定了她是個大騙子、神經病,而且只在和自己兩人獨處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來,完全吃定了當時的小四只是個小毛頭,說話沒有人信,把他整個童年當成可愛小動物一般玩弄,興致一來也不管他隔天是不是還要上學,硬是搖醒他說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譚,讓他心底一直留著巨大的陰影,整個人於是變得非常神經質像隻膽小的貓,一點風吹草動就疑神疑鬼。
 
這樣反覆糾纏,一直到小四準備上國中前,姑姑好不容易嫁出去之後,他才終於擺脫了阿嬤那些恐怖又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行為,搬進姑姑的房裡,不再受那些從阿嬤口中翻飛而出的鬼怪所打擾。
 
——這是第一次,男孩不再需要擔心半夜被叫醒,聽阿嬤講鬼故事。又或者,那些全不是鬼故事,而是鬼所講出來的故事。是的,長大之後,男孩覺得那老是有數不清奇詭怪異故事的阿嬤,其實更像一隻活生生的鬼。一隻怕蟑螂的鬼。
 
是的,故事如果從阿嬤半夜敲自己房門,拜託小四去她房裡幫忙抓一隻蟑螂開始,也許就可以和林貞均的事扯一起了。
 
「在哪裡?」小四說。
 
阿嬤指指地板下方。
 
「這我是要怎麼抓啦?」
 
結果真的沒抓。只是朝地板下方的入口處噴了一大堆的殺蟲劑。結果連個鬼也沒跑出來,大概死在裡頭了那蟑螂。
 
如果可以把這些都考慮進來,那麼小四就可以藉由一篇小說,把那年夏天對林貞均的罪行,全推到阿嬤身上。
 
畢竟真是阿嬤給他的靈感。
 
如此一來,還沒解決的,就剩莎拉的事而已了。
 
四、
 
對小四來說,關於愛情和死亡的啟蒙,統統都必須往回追溯,到他十四歲的那年。爸媽達成「不離婚但也不妨礙彼此各自發展」的共識(他們且非常認真地找來了小四說明,「這都是為了這個家好,你長大就會懂了。反正爸爸在大陸工作,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次……反正你長大後就會懂的……」那是小四印象中爸爸最嚴肅的一次),剛升上國中二年級的小四順勢就扮演起青春叛逆期該有的樣子(「隨便啊,我都隨便。你們真的很奇怪,哪有人家爸媽會跟小孩說這種事的?你們難道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有時連阿痞都不敢惹他,偏偏好死不死,就是在這時候,李恆易轉到他們班上來。
 
李恆易,大家都叫他小易,或者,「那座雕像」。會出現這樣難聽的綽號,主要是因為小易在班上一直是個怪咖,除了不愛說話,不與任何人往來,重點是他下課時間永遠乖乖坐椅子上,就像一座雕像,直挺挺的,也不趴下,就只是坐在那裡雙眼發直地盯著黑板看。
 
或許也有點像小四在思考那一大堆不曾寫下來過的小說時的狀態?
 
小四和阿痞曾經一連偷偷觀察他好幾天,發現他除了上廁所,幾乎是打死不離開座位,即使是擔任值日生的時候,也不願意離開座位去擦黑板。一次小四忍不住,故意過去挑釁,大聲拍他桌子說:「喂!耍什麼大牌啊!」狠狠把小易嚇了一大跳,下課時間全班鬧烘烘的教室,瞬時也凝結般靜下來,彷彿屏息等待著更大的衝突發生。
 
當所有同學的目光都投向自己時,小四清楚那是一種期待,期待一場大事的爆發,為無聊的學生生活增添一些話題,一些考試時寫完考卷無聊趴下來睡覺做夢的材料。小四清楚,可是對手小易一臉的詫異和無語,讓小四不知該如何繼續演下去,只能對著空氣般重複話語:「當值日生不用擦黑板的喔!你以為你誰啊!」小易則繼續瞪大眼睛,像公路上被車燈猛然一照而驚愕得無法動彈的小鹿,只能等待被撞擊、射殺。
 
沒有人過來救他。除了林貞均。「不要欺負新同學吧。」她說,然後獨自走上講台把黑板擦了個一乾二淨。小四在她身後喊:「叫值日生擦黑板也算是欺負嗎?」獲得了幾聲零零落落的支持,但林貞均背對著大家在那擦著黑板的身影,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再反擊。
 
從那之後,林貞均就一直處處維護著小易。事實上,大家會喚他小易,也是因為林貞均總是這樣叫他,這名字才會不知為何變成了大家在需要提及他時,最常使用的暱稱。沒有過官方說法,林貞均就是從來不叫別人的全名,總是習慣用她獨特的,像是在大家庭裡才會有的日常親暱口吻,自然地喚著她自己所創造出來的那些名字。州州你今天值日生中午記得幫忙抬便當。螃蟹你要去福利社嗎可不可以順便幫我買個東西?小四我覺得你好像長高了耶!小易這個課本借你回家抄筆記但明天記得要還我……
 
看著小易盯著課桌上林貞均放的課本,沒有一聲謝謝或任何反應,許久之後才默默把課本收進書包裡的動作,小四是真的不解,為什麼林貞均要對小易這麼好?他懷念以前自己還能和林貞均嬉皮笑臉的日子,但自從那次的拍桌事件後,即使林貞均還願意和自己若無其事地談天,小四也無法重新放下身段,再和林貞均那樣相處了。
 
他想起林貞均剛為他取名「小四」時的日子。她說:「你那麼瘦,班號又是四,以後就叫你小四好了。」那時小四還想,這個暱稱真好聽,到處跟同學說:「以後你們就叫我小四知道嗎?」儼然大哥模樣。但自從小易來了之後,他一聽到別人叫他小四就一肚子火。
 
沒有人理解為什麼他看小易如此不順眼,只有阿痞知道,小四根本就是在吃醋,一天到晚有意無意在他身邊說著你情敵小易這個、你情敵小易那個……久而久之,小四還真把小易當情敵看待了,也就更加憎恨起從自己身邊把林貞均給搶走的小易,時時刻刻都在找機會要讓他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