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親我 讓我面目全非(一)


我怎麼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這張臉同車窗上的泥巴混合在一起,目光呆滯,相貌猥瑣,根本就是一副中年落魄男人形象,他叫我叔叔真是一點錯也沒有。
 
孩子拉著我的手,目光清澈到能穿透我:「叔叔,你要帶我去哪玩?」
 
我彎下身子,彈掉孩子身上沾粘著的零食碎屑:「我要……」
 
彼時正逢大批孩子從校門魚貫而出,與家長彙聚,聲音鼎沸如遊樂場,我的話孩子顯然沒聽清楚,就給他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白色麵包車。
 
坐在駕駛室的胖子向我們招了招手。
 
我一手牽著孩子,另一隻手拖書包朝前走去,跟旁邊的家長們無異。
 
小黑跳下車,抱了孩子上去,我跟在他後面上了車。車子動了起來,小黑爬進前座,不忘嘲笑我:「演技不錯啊,我都把你當成他親爸了。」
 
我也笑,摸著孩子的頭:「廢話,要沒有好演技,能他媽在這社會上混下去嗎?」
 
車上的人嘿嘿笑著,孩子不明就裡,也跟著笑。
 
多好的孩子。
 
熱電廠的代表建築就是兩座巨大煙囪般的散熱塔,塔頂飄散白氣,白氣上升消散,再彙聚成黑雨飄落下來,造就了電廠旁邊草木皆覆蓋著一層破敗的黑。小胖專心用尿澆刷地上雜草,以至於澆到自己腳面,他邊尿邊躲,把個簡單的排尿動作表現得驚險萬分。
 
胖子本來是有機會進熱電廠的。去年他爸託了關係讓胖子進去,胖子本以為是坐在一個大顯示器前面按個按鈕之類的差事,不想是讓他鏟煤。三天後胖子就不幹了,挖著指甲縫裡永遠挖不乾淨的黑泥跟我說:「咱們幹一票大的,怎麼樣?」
 
如果真想幹票大的,我絕對不會帶上他。我總在心裡這麼想。
 
黑子還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看到孩子有個手機都要喊:「我操,你們看現在的孩子。」
 
我打開車門坐下,孩子的書包在旁邊,我抽出一本課本翻了翻,看胖子走過來,一揚手扔給胖子。胖子如獲至寶,大聲讀了起來,聲情並茂地讓人想吐。
 
孩子有點被黑子的長相嚇到,他的臉開始糾結,隨時就要放開喉嚨哭出來。可黑子依舊不死心,還在問他的傻問題:「說啊,你爸一個月掙多少錢?」孩子搖頭不說話。小黑也著急了,手上明顯用了勁:「那你家電視多大個?這總知道了吧。」結果孩子眼淚隨著這莫名其妙地問題一湧而出。
 
我看著髒呼呼的天說:「要不算了吧。」
 
胖子立刻跑上來立我眼前:「什麼算了?大成,不是我們心腸硬,是你太娘們了。真得幹一票大的了,要不這輩子就過去了。」
 
我推開他:「隨便,就是別讓我聽見小孩哭,煩。」
 
胖子趕緊跑過去哄孩子,我盯著地上一坨風乾的狗屎看,應該是狗屎。
 
「叔叔!」
 
我狠狠地抽了口菸。
 
「叔叔!」
 
我把菸扔地上拿腳熄滅。
 
「叔叔!」
 
我拍拍褲子走向那孩子。小黑緊張地朝我衝了過來:「又來掃興了是不是?你別把他當小孩,當錢,當錢不就沒事了嗎?」
 
我沒理會小黑,直接蹲到孩子眼前,孩子眼淚鼻涕一臉,我用手擦,再把手上的東西擦到褲子上:「告訴叔叔哭什麼啊?」
 
「叔叔,我想回家。」
 
「你把知道的都跟他們說了我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想回家~。」
 
「幹咱們這行得講究心態。那口飯咱吃不了,吃進去了也不消化,何必呢。老想一口吃成胖子,胖子不是說你啊,咱們三個都算上,一句話,沒那個命。」
 
聽完我的發言,小黑和胖子都不說話。胖子乾脆把眼睛閉了起來,我知道他是裝的,小黑把車開得搖成這樣他怎麼能睡著?不過孩子是真累了,睡了一路,我把他的頭放到我大腿上讓他平躺。窗外黑了起來,感覺風呼呼地不斷湧入,我拉開外套蓋到孩子頭上。
 
「哎,知道嗎?今天是我第一次被人叫叔叔。」
 
小黑抬頭看看後照鏡,胖子挪動了下身子,擠了聲「切」。
 
麵包車路邊一停,我抱著孩子下了車,小黑回身拿起書包丟給我,車門不關開了出去。
 
孩子眼睛還有些迷茫,好像剛做了場惡夢,面對真實也有點迷惑。我把書包背到他身上:「這是你家吧?你看你爸爸的車都回來了,就等著你了,記住叔叔剛才跟你說的了嗎?」孩子點了點頭。「乖,自己進去吧。」
 
「叔叔再見。」孩子朝家走去。我同時轉身走進黑暗,身後依次響起門鈴聲開門聲驚呼聲哭泣聲,還有不知哪家的狗叫聲。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我名字,嚇出一身冷汗,回頭沒有人,我彎腰抓起塊石頭,摸著牆走了出去。
 
小水壺「嗚嗚」地發出聲響,沒人理它。
 
小黑和胖子黑著臉把最後的籌碼──撲克牌──扔給我,我把手裡的牌點了點,分三份,又給扔了回去。
 
小黑翻著眼睛:「什麼意思?」
 
我把麻將兩兩一組碼起歸堆:「今天免了。」
 
胖子樂了,趕緊伸手拿,小黑上去一巴掌打他手背上:「被人家從頭看到腳,難怪成不了大事。我跟你們倆說啊,遲早,我一個人單幹。」
 
胖子也不嫌疼:「別啊,算我一個。」
 
「滾蛋。」小黑掏出鑰匙往我眼前一扔,「來點誠意啊,你贏了也是你去,有意見沒有?」
 
我把鑰匙抓到手裡起身,找了個相對乾淨的碗,從水壺裡倒了點水,吸溜吸溜地喝。
 
胖子拿著麻將喃喃自語:「梅蘭竹菊,操,都他媽是花,怎麼別人都開得那麼好,我就這麼開得差呢?」
 
小黑邊碼邊說:「因為你沒上大學,因為你沒好爹,因為你就認識我們倆,所以你花還沒開呢就乾巴了。」
 
胖子不死心:「可人一輩子總得開一次吧。」
 
小黑一本正經地看著胖子:「不正開著呢嗎?你的菊花。」
 
我笑得水都噴出來了。
 
車燈在黑暗裡射出兩條筆直光線,我下了車,跟著光走,光淡了就聽著狗叫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到鐵門前拿起鑰匙打開門,狗叫聲像風一樣撲了過來。
 
牆上摸索半天,總算找到了開關,一開燈,八九條狗同時朝著我狂叫,如果不是有籠子擋著牠們,此刻一定會衝上來咬我。對付牠們只有一個辦法,什麼對牠們比防我更重要就給牠們什麼,我抓起牆角的狗飼料,都安靜了。
 
我彎下腰,給每個空碗裡倒一點。一隻鬥牛犬突然發狂,又開始朝我叫喚,我也盯著牠,手上抓的飼料不鬆開,這是誘惑,更是懲罰,旁邊的狗不論大小都在低頭進食,鬥牛像是打了興奮劑死命叫個不停,我給了牠一分鐘的時間,然後把飼料拋到別的籠子裡,關燈,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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