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二)


 文/李宛霖
2012.07.06

指著西涼高聲罵
無義的強盜罵幾聲
我為你不把相府進
為你失卻了父女情
 
她出了閣樓,那聲音仍唱著,她走下樓梯,「冰冰?」
 
既是我夫把我賣
誰是那三媒六證的人哪?
 
瑞雪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定聽錯了。是冰冰,是冰冰在唱。瑞雪不自覺提了口氣,開口唱道:「聽了——」
 
「那蘇龍魏虎為媒證,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冰冰轉過身,詫異的看著瑞雪。好一陣子,她才開口跟著唱:「說起旁人我不曉,蘇龍魏虎是內親…….」
 
 武家坡就一生一旦,一來一往,句句幾湊,沒點細縫。兩個人唱了好一段,
 
直到瑞雪朗聲唸著:「上馬哪!」冰冰才愣在那兒。她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她這不是班門弄斧,關公面前耍大刀嗎。在戲子面前唱戲,羞死她了。
 
「你怎麼這樣呢,」她說,「我只是唱著玩的。」
 
「你跟誰學的戲?」瑞雪問,還沒從驚訝裡恢復過來。
 
「不說了嗎,我在戲班子裡長大的啊。」
 
瑞雪不敢相信,她聽見了,聽見冰冰唱的了。她伸出手,拉著冰冰,「你聽我說,」她認真地問,「你要不要學戲?」
 
冰冰詫異:「什麼?」
 
「你能唱,你一定能唱,」瑞雪堅定地說,「跟我回去,我帶你去學戲。」
 
冰冰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她只記得瑞雪上樓收了行囊,扯著她往外跑。雪停了,這是一個看戲的好天氣。瑞雪拉著她跑回戲班,冰冰跑得莫名其妙。一進了戲班,瑞雪扯著嚷子喊:「爹!爹!」
 
「瑞雪回來了!」有人見看了,對她說,「你去哪了?」
 
「我爹呢?」瑞雪沒回答,直問。
 
「排戲呢,」那人說,「你去哪了?他說他要殺了你——」
 
瑞雪又扯著冰冰跑,來到一個鑼鼓喧天的大房間。她一進門,聲音嘎然而止,所有人都望著她。她朝一個男人喊道:「爹!爹!」
 
那男人約莫四十歲來歲,生得挺端正。只是此刻他眼裡全是怒火,朝著瑞雪喊道:「你過來,我殺了你!」
 
「昨晚雪太大我困住了!」瑞雪比他更大聲,「她救了我!」
 
「沒事上街做什麼!撒謊!」
 
「真的!」瑞雪又是大叫,「你問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瑞雪他爹打量著冰冰,皺起了眉。瑞雪用手肘推推冰冰,冰冰忙著點了點頭:「真的,」她說,「風雪太大了我才留她。」
 
「您是哪位?」他開口問冰冰。
 
「我叫程冰冰,余家印刷廠的……」
 
「算了,算了,」瑞雪他爹揮揮手,狠狠瞪著瑞雪,「下次再敢自己跑出去,看我怎麼處置你。去練習!晚上不用唱的嗎!」
 
「爹,爹,」瑞雪急急地說,「你讓冰冰來學戲吧,她會唱,唱得可好了。」
 
  「說什麼傻話,」瑞雪的爹一臉沒心情,「去練習!」
 
「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得教她!不然就是忘恩負義!」瑞雪說得倒凜然。
 
「行,行,」瑞雪她爹又揮揮手,煩了:「你帶他去找老六,老六說行我就教。我求你去練習好不好?你想在臺上出洋相?」
 
瑞雪滿意地拉著冰冰走了,冰冰還沒反應過來,「瑞雪,我得工作呢,學什麼戲?」
 
「你學吧,冰冰,瑞雪真誠地說,「你一定能成角兒,你不知道你多有天分。」
 
冰冰有點為難,瑞雪又說:「你就先學一陣子嘛,住戲班裡,咱不白吃白喝,戲班子裡多得是活可以做。」
 
冰冰有點為難,她一直夢想學戲,如今天上掉下機會來,她真不想說不。她點點頭,瑞雪好開心。冰冰忽然想起一件事:「瑞雪,你爹他是……」
 
「我爹啊?班主,朱孟璋朱班主啊。」
 
「我該想到……你不也姓朱嗎,」冰冰覺得自己很笨,旋即,她又想起一件事,「那吳晨英不就…….」
 
「她啊,」瑞雪一臉不情願,「我喊她姨。」
 
這是全城都知道的事,名旦吳晨英,就是朱家戲班班主的妻子。
 
那晚的年關戲好看極了,吳晨英不知演過幾百次王寶釧,可每次都是那麼勾人心魄,哀婉動人,看得冰冰頻抹眼角。太美,太真,太傷心,幾乎不像戲。她在印刷廠就掙一點錢,不知道多少都拿去聽吳晨英唱戲了。
 
夜裡,冰冰和瑞雪就睡一起。她和余伯說了,余伯雖然捨不得,可沒攔著她。她還拉著她的手說,真好呢,有一天你成明星了,看我老余向不向街坊鄰居說去。
 
第二天一早,瑞雪帶著冰冰四處轉,四處認人。她們看見了花臉匡四,果然真提著鳥籠。然後瑞雪說要帶冰冰去看紀慧明,冰冰覺得緊張,只在戲臺上看過的人,就要到眼前了。瑞雪帶冰冰到了道具間,她說,紀慧明的怪癖就是躲道具間練習,給他好地方他還不要。她敲敲門,紀慧明來應了門。他長得很清秀,很好看,只是一臉不耐煩,還皺著眉,「怎了?」
 
他的聲音跟戲臺上渾厚的老生一點兒也不一樣,有點單薄。瑞雪拉著冰冰進去,「給你介紹一下!我姐姐!」
 
「什麼時候成你姐姐的啊?」冰冰轉過頭問她。
 
「現在!」瑞雪對紀慧明說:「你給我們做個見證啊!」
 
紀慧明不置可否,往凳子上一坐。瑞雪拉著冰冰說,結拜要說什麼好?冰冰是讀書人,你說。冰冰只是笑,你這麼乾脆做妹妹啊?不和我搶嗎?瑞雪要她別煩,快說。冰冰想起曾在書上看到的:死生不易,福禍不移。瑞雪好認真,抓著她朝門外的天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來,說:「成了!」
 
離開了道具房,瑞雪想帶她去看孩子們。瑞雪平時負責照料童伶們的生活起居,孩子們不乖,她是會罵的。一離開道具房,冰冰對她說,你喜歡他。瑞雪問,喜歡誰?冰冰說,跟姐姐不能撒謊的,你喜歡紀慧明,你的眼睛這樣說。
 
瑞雪停下腳步,「我們一塊兒長大的,」她不否認,可是神情有點苦惱,「可是……」
 
「可是什麼?」
 
「他不就戲痴嗎,」瑞雪說抱怨地說,「他也會喜歡人嗎?」
 
「問你啊!他喜歡你嗎?」冰冰逼問她。
 
瑞雪思量,她真不知道。有事兒,他第一個找他商量,他也對她好,木了點,可是挺溫柔。瑞雪打了冰冰一下,「怎麼才進戲班就開始八卦呢。」
 
還沒走到孩子們那,一個聲音叫住了瑞雪。那聲音很動聽,很清亮。瑞雪停下腳步,一個女人笑著走了過來,她很漂亮,一舉一動都充滿韻味。瑞雪喊了晨姨,冰冰心頭一顫,吳晨英,她見到吳晨英了,她真的好美。只見吳晨英走了過來,柔聲問瑞雪:「去哪兒呢?」
 
「我們去孩子那。」瑞雪說。
 
「聽你爹說了,有個姑娘有天分,來學戲?」吳晨英把目光轉到冰冰身上,冰冰只覺臉發燙,「叫什麼名字?」她問。
 
「冰冰。」
 
「真好聽,」吳晨英說,笑得很溫柔,「瑞雪說你唱得好呢。」
 
冰冰低下頭,只覺得暈,吳晨英在和她說話呢。瑞雪拉著她,說聲我們得去孩子那,走了。冰冰問:「你討厭她嗎?」
 
「討厭。」瑞雪說得直接。
 
「為什麼?」
 
「……沒理由,」瑞雪說,「討厭姨娘需要什麼理由?」
 
冰冰沒說話,只皺眉,瑞雪拉著她說:「不管,你要站我這邊,什麼事都要站我這邊,你是我姐姐。」冰冰只是笑,知道了,我站你這邊。
 
那晚,瑞雪和冰冰說了,冰冰明天得去見一個人。他姓戚,在瑞雪爺爺的學生裡排行老六,人稱戚六爺,戲班子裡都喊他六爺。他是朱孟璋的師弟,也是戲班的教戲先生。只是他不教學生,只管後臺配曲導戲,童伶們都是朱孟璋在教的。他就收過紀慧明一個學生,紀慧明現在還老挨他罵。有人要學戲,得先過六爺這關,他一聽就知道你能不能唱。瑞雪對冰冰說,你得小心一點,六爺這人挺可怕的。
 
「怎麼個可怕法?」
 
「這個嘛……」瑞雪琢磨了一下,「我小時候,六爺那可真是咱們當家的。他能唱老生,還能唱青衣,唱得可真好!多少人都喜歡他。吳晨英那能和他比,他要不是不唱了,也不必把她從山東請來,她就不會跟我爹……唉,真是……」
 
「為什麼不唱了?」
 
「摔著了,」瑞雪有點難過,「那天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戲臺子塌了一塊,我六叔他摔了下來,跛了,從此不唱了。」
 
冰冰也為他難過,「真的?」
 
「真的,」瑞雪點點頭,「他現在脾氣可不好,你看,你來這兩天都沒見到他,因為他只窩在房裡,要不就是去後臺,連飯都不跟我們一起吃呢。昨晚年關戲他也不去,城隍廟他可嫌遠。」
 
冰冰不禁對明天緊張起來,她可沒見過這種場面,「他和班主一般大嗎?」
 
「不,」瑞雪搖搖頭,「比我爹小了十幾歲呢。」
 
「他真的兇啊?」
 
「也不是兇啦,」瑞雪想不到適合的詞彙,「就是……怪了點?」
 
「怪.......嗎……」
 
「唉,真的好可惜,」瑞雪嘆了口氣,「我六叔,他可是個天才。」
 
第二天一早,瑞雪就把被子給掀了,要冰冰起來開嗓,還沒吃早飯就拽著冰冰往六爺屋裡去。六爺的屋子打理的很整齊,飄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比冰冰想像中更年輕,白頭髮卻比朱孟璋還多。他端坐在椅子上,一點兒搭理的意思都沒有,只顧著看膝上的書,慢悠悠喝著茶。「別看啦六叔,」瑞雪硬把冰冰往屋裡拉,「你聽冰冰唱一段,你絕對不會失望的!」
 
六爺頭也沒抬,「唱吧。」
 
「我們唱武家坡,」瑞雪說,「冰冰唱王寶釧!」
 
六爺不置可否,瑞雪用力拍了冰冰的肩膀。冰冰深吸一口氣,硬是把膽怯嚥進肚裡。清了清嗓,開口唱道:「好兇的—強—盜啊—」
 
唱戲就是這麼一回事,登台前總比真上了台緊張。唱了一句,人就入戲了。冰冰一字一句,倒也忘了怕。她忘了六爺是什麼時候抬起頭來的,只記得當她唱完的那瞬間,對上的是六爺難解的目光。那眼神色彩斑斕,柔軟的,鋒利的,困惑的,了然的,全揉在一起叫人看不分明,沒有一絲褒貶的成分。冰冰唯一能從那眼神裡捕捉到的訊息,是難以置信:他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良久,六爺終於開口:「還算得上是塊戲料子……」
 
「她唱得比我好,我學戲十幾年還不如她。」瑞雪說得急切。
 
「只是塊料子,不成衣的。」六爺說。
 
「是料子就是代表能唱!」瑞雪抓起冰冰的手,滿臉笑意,「我六叔可不隨便誇人,你趕快謝謝他!」
 
「謝謝六爺……」冰冰輕聲說,帶著幾分赧色。再度接觸到六爺的目光的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怕六爺,一點兒也不怕。
 
「那她以後能跟孩子們一起練吧?」瑞雪問。
 
冰冰一生都忘不了六爺的答案。那天,他陷入長考,神情緊繃,彷彿想著什麼艱難的念頭。良久,像是終於說服了自己,緩了口氣。
 
「別,先跟著我練吧。」他說。
 
當天晚上瑞雪和冰冰都興奮得睡不著覺,聊到深夜還不罷休。瑞雪絮絮叨叨說著冰冰這有多不容易,六爺平時不教學生,只負責教戲和開罵。就是吳晨英和紀慧明也沒少看過他臉色。唯一不會挨罵的只有瑞雪,他老是冷冷地說,該罵你的人是你爹,我管不著。
 
即使演完年關戲,除夕前還是得照常練習。一早和瑞雪一起照料完小童伶,冰冰便上六爺那去了。六爺依然坐著看書喝茶,「坐吧。」他說,闔起了書本,示意冰冰拉張凳子。冰冰乖乖坐下,偷偷看了一眼六爺膝上的書名,叫孽海花。
 
「你姓什麼?」六爺問。
 
「程,程咬金的程。」她習慣這麼介紹。
 
「北平人?」
 
「您怎麼知道?」冰冰驚訝地問,六爺指指自己的耳朵。
 
「我也是北平人。」
 
「真的?怪不得聽您說話親切。」
 
「你說我親切,他們可是會笑話你的。」六爺說得挺酸。
 
冰冰低聲笑,她可以理解其他人為什麼怕六爺,卻無法感同身受。那天,六爺沒教她怎麼唱唸做打,倒是原原本本的把京戲的歷史流變給交代了一回。冰冰聽得入神,只覺得六爺的北平話說得特別好聽,柔軟清脆,不疾不徐。說著說著都要中午了,六爺讓她去吃飯,冰冰想起瑞雪說六爺從不跟大家一起吃,心生一念,便打開了房門,院子裡全是積雪,冬陽燦爛。這裡的冬天不像北平,暖活。
 
「六爺,我們一起去吃飯嘛,不然送到你這都冷了。」冰冰看著一片白茫茫。
 
「我不介意。」六爺隨口答道,繼續看他的孽海花。冰冰轉過頭,繼續說道:「六爺,今年雪特別豐啊。」
 
「我討厭雪。」
 
  「為什麼,」冰冰訝異地說,「我最喜歡下雪。」
 
  「小孩子才喜歡下雪。」
 
   冰冰沒說話,走出房門往院子裡去。過了一陣子,門外傳來她的呼喚:「六爺、六爺!」
 
   六爺真給她弄煩了,放下書,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又怎麼了?」他勉為其難出了門,站在迴廊上看著冰冰朝他招手。「你看,」她指著地上,一個個腳印子就像花瓣,繞著她繁複而細緻地堆疊著,就像地上開了朵牡丹。
 
「看你怎麼出來啊。」六爺一臉受不了。
 
「弄壞了就弄壞了,再做一個啊,」冰冰小心順著腳印往外踏,沒一會便輕巧地退了出來,一臉滿意看著自己的傑作,「小時候,我還會從樹上往下跳,可以在雪上印出一個人模子呢。這裡雪薄,只能玩這個了。」
 
「 嗯,」六爺看雪地出了神,「北平的雪,厚。」
 
「沒下雪哪像冬天,」冰冰說著,捧了一掌雪給他看,「雪很好玩的,六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