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三)


 文/李宛霖
2012.07.09

接下來發生的事,轟動了整個戲班好一陣子:瑞雪慌慌張張衝進飯廳,扯了朱孟璋就走。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跟著來到了六爺的屋子前。他們不敢相信,從來不笑(除了冷笑)、連院子都罕踏出去的六爺,身上沾滿了雪,在雪地裡一跛一跛地躲著冰冰往他身上砸雪。朱孟璋看傻了,彷彿看見多年前的六爺在戲臺上的樣子。那時他還很年輕,顏色渥然,風采奪人,眼裡光波流轉。
 
 朱孟璋還沒來得及說話,六爺已經看見他們了。只見他瞬間斂起神色,眼裡刮風,頭也不回走進房裡,用能辦到最粗暴的方式甩上門。眾人又傻了,整件事發生得太乾淨太俐落太不拖泥帶水,這下子又是怎麼啦六爺。冰冰望著六爺留下的足跡,對對都是一深一淺的,一股難捱的感受湧上喉頭,六爺說,他討厭雪。
 
「那個…..,」朱孟璋回過神來,拍了自己一巴掌,「冰…..?」
 
「冰冰。」瑞雪提醒他。
 
「是啊,冰冰,」朱孟璋轉過身,對著一院子的人說,「你們聽著啊,今晚飯桌上的肉全歸冰冰了知道嗎,誰敢動一下,讓他三天連湯都喝不著……」
 
有人在笑,冰冰只是愣在那,什麼也搞不清楚,瑞雪衝過來狠狠抱了她一下:「冰冰好棒哪!不愧是我的姐姐,」冰冰依然一臉疑惑,瑞雪附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六爺是褒姒,不笑不出門的。爹試過多少方法都沒用,只是沒錢撕手絹,今天倒好,你點著了烽火臺。」
 
那晚吃飯的時候,朱孟璋一臉熱切把她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說:你去請六爺來吃飯。冰冰挺為難,卻只能硬著頭皮去敲門。六爺讓她進門,卻沒看她一眼。冰冰見狀,默默轉身要走。
 
「當自家廚房啊?」六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聽起來不大像生氣。冰冰只好轉過身說:「是朱班主讓我來的,我不能不來啊,我這就去告訴他們,你不想去。」
 
「去哪?」
 
「吃飯。」
 
六爺翻了個小白眼,冰冰模仿起他的口氣,:「軟土深掘,得寸進尺,給點顏色就開染房…….」
 
「話癆什麼呢你。」
 
「我先說您想說的啊,省得您還得開口罵。」冰冰說。
 
「鬼丫頭一個。」六爺罵她。
 
除夕那天,戲班子不分上下,都能坐在飯廳裡吃年夜飯。一片喜氣洋洋,小童伶們更是開心得不得了。吃完了年夜飯,班主還發壓歲錢,讓他們放鞭炮呢。瑞雪拉著冰冰坐到主桌,跟朱孟璋、吳晨英等人坐在一塊。六爺一年就跟大家一起吃這麼一頓飯,坐在朱孟璋的右手邊。冰冰讓瑞雪和紀慧明夾在中間,有點兒不好意思,她怎麼能跟這一桌子名角兒同桌吃飯?瑞雪說一臉輕鬆的說,你用不著擔心,我不也不是名角嗎?你是我的姐姐,就算是班主的女兒也成。吳晨英坐在瑞雪的右手邊,親切地給她夾菜,瑞雪的臉色不是很自在,低聲說了句謝謝。
 
「來,冰冰也吃。」吳晨英也給冰冰夾了菜,她臉一陣緋紅,受寵若驚。
 
年夜飯越吃越熱鬧,不一會兒就是酒酣耳熱,吵翻了天。匡四站起身來,不唱徐延昭唱起了杜麗娘,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吳晨英說戲都唱一整年了,過年歇會不唱好嗎?便提起嗓子嬌嬌甜甜地哼起江南小調,看得朱孟璋眼裡盡是笑意。其他桌也是各吵各的,小孩搶著吃菜,大人搶碰酒杯。吃得差不多了,朱孟璋讓孩子們來領壓歲錢,頓時一片班主萬歲。吳晨英拉著瑞雪的手,溫柔地說,「來,這是我和你爹一塊給你的。」
 
「謝謝晨姨。」瑞雪擠出笑容。
 
「哪,論年紀慧明跟冰冰也有,」吳晨英又掏出兩個紅袋子,「匡爺戚爺別裝傻,我可比你們都還小。」
 
「匡爺得給我,讓他給你雙份,一份算我給的。」六爺話少歸少,一出口就不饒人。
 
「說什麼傻話,我的名字可掛在你吳老板後面,說什麼也是你得給我,哈哈!」匡四一身酒氣,說話都吐紹興味。吳晨英舉起酒杯,像男人一樣的豪氣的和匡四喝成一團。瑞雪吵著要紀慧明給她壓歲錢,冰冰看著手裡的紅袋子,一陣暖意淌過心。抬起頭來看見六爺也正看著她,手裡拿著半杯紹興。冰冰沒說話,只笑。六爺回給她一個淺淺的笑容,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麼,太吵太遠聽不見,只能從唇形看出「壓歲錢」三個字。
 
吳晨英突然嗆了酒,摀著胸口猛咳一陣。匡四趕忙拍了拍她的背,朱孟璋給她咳回來了,一臉擔憂,「怎麼啦?你這陣子老咳。」
 
「嗆著了,沒事,」吳晨英接過他遞的水,「都賣命給你唱一年了,嗓子不舒服當然老咳了……」
 
「那我得給你壓歲錢了…….」朱孟璋說,又是一陣笑聲。瑞雪把頭枕到冰冰肩上,看上去有些累,冰冰握住她的手。
 
「我以前從不知道過年這麼好玩。」她對瑞雪說。
 
「吵。」瑞雪揉揉眼睛,像是在撒嬌。冰冰看著一片吵嚷,只覺快樂,深怕這快樂能溜走。
 
沒人會忘記那個晚上,那麼熱鬧,那麼歡愉。那晚喝的酒,彷彿是畢生喝過最烈的。
 
烈酒,美在傷腸;斜陽,美在淒涼。
 
春去夏來,冰冰白日裡跟著六爺學戲,演出時在後臺打雜。她時常偷偷溜到前臺看不見的角落,偷偷看,偷偷聽,像小時候一樣,看得可過癮。聽完了戲聽六爺罵人,那一個真叫不留情面。除了在後臺,她還得和瑞雪一起照料孩子們,日子過得很忙碌,很開心。六爺說她學得快,沒幾年就能登台。只是開心之餘,總有什麼事讓她心裡不踏實,應該說整個戲班心裡都不踏實。
 
吳晨英春節剛過就開始病,剛開始並不嚴重,只是沒來由地咳。到了夏天,已經無法登台。這急壞了戲班上下,沒了吳晨英,那是名符其實的沒戲唱。紀慧明雖是當家生行,可他扛不起這個票房,人人都想看吳晨英。朱孟璋身為班主,卻沒心情關心這些事,只是整日守在妻子身邊。這苦了匡四,他再也無法悠閒提著鳥籠四處轉,而是必須負責童伶的教養,六爺也被逼著處理一些雜事,冰冰和瑞雪則輪著給吳晨英熬藥。大夫說,她生的是肺病,怕是治不好。朱孟璋還請了西醫大夫,一樣沒什麼起色。戲班就在這樣一個低沈氣氛裡迎來了更壞的消息:軍閥進城了,當然帶了一堆兵。雖然大家都異常冷靜——不然你能怎麼辦?聽說他姓張,大家喊他張司令,是吳晨英的大戲迷。當年她還在山東的時候張司令曾聽了一場,從此難以忘懷,死活要聽她唱武家坡,不然就砸了你戲園子。
 
瑞雪很害怕,童伶們也很害怕,幾個女孩夜裡不肯睡去,抱著瑞雪問會不會有危險。瑞雪哄著她們,要他們早睡,不然明天得挨匡爺罵。哄完了孩子們,瑞雪去給吳晨英送藥。自從她病得下不了床,屋子裡的燈火時常徹夜通明。瑞雪看著自己父親一直守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吳晨英很憔悴,已經算不上是美人了。見了瑞雪,她虛弱地笑了,「謝謝你,瑞雪。」
 
「別這麼說,晨姨你要趕快好起來。」瑞雪把藥遞給她父親。
 
「怕是不會好了囉。」吳晨英還有心情說笑,說完又是一陣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