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四)


 文/李宛霖
2012.07.10

彷彿是預見了自己的將來,當晚,吳晨英的病況急轉直下,大夫的臉色非常差。屋裡全是人,朱孟璋面無表情的坐在床邊,一旁還有匡四、紀慧明和六爺,幾個樂師也在,每個人的表情都很複雜。瑞雪坐在窗邊,緊抓著冰冰的手。她不是難過,而是不安,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忽然,她聽見朱孟璋在叫她的名字,她來到吳晨英病榻邊。只見吳晨英硬睜著眼,氣游若絲的說:「瑞雪……」
 
「我在聽。」
 
她的嘴角居然含著笑,瑞雪不能理解,為什麼你在笑?你快死了你知不知道?吳晨英輕聲說:替我照顧好你的父親。瑞雪點點頭,握著她的手。吳晨英又張開了嘴,瑞雪以為她還要對她說什麼,沒想到她喊的卻是冰冰的名字。朱孟璋伸手招了冰冰過來,冰冰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吳晨英要和她說什麼。吳晨英朝她伸出空著的手,吃力的說:「你可以……」
 
你可以……
 
我可以什麼?告訴了我你再走!冰冰在心裡瘋狂呼喚著。吳晨英沒有閉上雙眼,兩個女孩卻同時感覺到握在掌心裡那隻手失去了力氣,永遠失去了。她走了,這個舞台明星走了,永遠不回來了。房裡好安靜,只聽得見每個人重濁的呼吸聲。然後,瑞雪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她放開了吳晨英的手,看著她的父親,他卻面無表情。
 
「你們出去吧,什麼都別說,」他淡淡說著,彷彿吳晨英只是睡了,「什麼都別說出去。」
 
冰冰攙起瑞雪,和其他人一起出了房門。瑞雪跌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冰冰想去扶,紀慧明卻攔住了她。
 
「讓她哭。」
 
那天晚上沒有星星,四方蟲鳴,清風送涼。冰冰感到一陣酸楚,很難受。一陣熟悉的檀香味讓她回了頭,六爺站在她的身後,眼神有點壓抑,卻很溫柔。他輕聲說道,去睡一覺吧,沒事,什麼也別想。
 
紀慧明低下身,握住了瑞雪的肩頭,瑞雪把自己摔進他的懷裡。夜色太深,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表情。那晚,冰冰和瑞雪把眼睜大了一整夜,瑞雪不斷說著,我討厭她,我分明就討厭她。她是個戲子,戲子最會騙人。
 
幾天之後,朱孟璋坐在大廳裡忍受張司令手下的咆哮。
 
吳晨英二十幾天沒登台了,你們戲班子是存心找誰的麻煩?這麼巧司令進了城,吳老板就病了,莫非找的正是張司令的麻煩?咱家司令走遍大江南北,比吳晨英更大牌的人都見得都膩了呢,連我都膩了。聽說戲子只認得錢,倒學人家認起人來了。什麼病治不好?要大夫,我們有得是大夫……
 
這話終於點著了朱孟璋的引信,換他咆哮了。你滾,你滾,戲子不只認人還認字,知道人格兩個字不難寫,戲子是下三濫,可戲子也有人格。說她病了就是病了,是張司令自己作賊心虛,料定我們要跟他過不去。她病了你知道嗎?她病了,病了……
 
六爺冷眼旁觀,朱孟璋這是瘋了。他想起朱孟璋昨晚那句別說出去,亦發不能瞭解他意欲為何。當晚,張司令的手下又來了,重金請吳晨英為他唱一折武家坡。朱孟璋冷冷答道,不去,她病了不能吹風。幾把槍齊刷刷地朝他指,他仍說不去。一旁的瑞雪嚇得發慌,用力扯著他的父親,尖起嗓子喊:「去!就去!」
 
朱孟璋瞪著她,眼神火辣辣的。瑞雪急切地、小聲地說:讓冰冰去。冰冰可以的,你沒聽她唱過武家坡,像極了晨姨,他們聽不出來的。我就是聽了她唱武家坡才帶她回來學戲,你若不信可以問六叔。朱孟璋又望向六爺,六爺只得點頭。
 
瑞雪在道具房裡找到了冰冰,她茫然問了一句:「像嗎?」
 
「別怕,」瑞雪說,「爹和慧明跟你一塊去,他們認不出來的。」
 
「像嗎?」冰冰又問了一次。
 
瑞雪無語,只是點頭。六爺接著一跛一跛走進門,冰冰直朝他走去。彷彿不在乎任何事一樣,只管問:「六爺,我像嗎?」
 
「像,」六爺深吸一口氣,說得很艱難,「現在像,以後不像。」
 
冰冰搖搖頭,她害怕了,事情來得太突然。
 
「我該演誰?」她問,「我該演王寶釧,還是吳晨英?」
 
「你聽我說,」六爺定定看著她,「你什麼都別想,上了台就唱,知道嗎?」
 
「我怕,」冰冰被他的目光逼得無處可躲,「我怕。」
 
「你不能怕。」六爺的語氣鋒利了,眼神卻溫柔了。
 
「現在怕,以後你就上不了台。」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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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冰是和紀慧明一起搭著張司令派來的車去的。汽車駛進了大宅子,一路上他倆一句話也沒說,大宅院裡有一個小戲臺,已經坐了樂師,正咿咿呀呀調著調子。紀慧明帶了自己的行頭,冰冰提著吳晨英的。她在後台望著鏡中的自己,完全認不出了。這張臉像吳晨英嗎?還是像王寶釧?鳳眼柳眉桃花面,美人何處不可憐。女人是不是要這樣才好看?是不是要一生忠於命運和丈夫,戲臺上才會上演她們的故事?
 
紀慧明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該上台了,他倒是很冷靜。樂聲起響,六場通透。兩人登了臺,只見戲臺下坐滿了人。中間穿著著東洋式挺布戎裝的,應該就是張司令了。冰冰試著投入其中,想起六爺曾經教過她的:京戲的本質是戲,唱唸做打都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你能用唱功震懾全場,卻只有戲能引人入勝。讓觀眾跟著你哭,跟著你笑,這才是戲。戲是水,唱是漣漪;戲是花,唱是香味。沒有水激不起漣漪,沒有香氣顯不出花美。
 
唱完了,一折武家坡不長。全場好聲四起,掌聲不絕。冰冰卻看見兩個人沒有拍手也沒有叫好,一個是張司令,一個朱孟璋。他們兩人的表情竟有些相似。深深陷了進去,若無旁人,恍如隔世。只是前者是陶醉的,後者滿是愀然。一會兒,張司令才大聲叫好,喚人打賞。冰冰一下後台,匆匆過來的人是朱孟璋。他呼吸重濁,粗聲說:「走吧,我們快回去。」
 
張司令倒沒攔著,讓他們乘著自己叫的車走了。張司令給的竹箱子沈甸甸的,不知道裝什麼。馬車晃,冰冰盯著自己的膝蓋,充滿了不真實感,像剛剛作了一場夢,不是好夢也不是惡夢。朱孟璋坐在她的身旁,兩人肘抵著肘,中間卻隔著沈默。良久,朱孟璋開口說:「辛苦你們兩個了。」
 
應該的,冰冰和紀慧明都這樣回答。然後,朱孟璋轉頭看著冰冰,「謝謝你,孩子。老六沒看錯,你是戲料子。你拜師吧,這樣正式是我們朱家戲班的人了」
 
紀慧明看了朱孟璋一眼,冰冰心頭微顫,沒應。到了戲班門口瑞雪便衝出來把冰冰抱得死緊,「嚇壞我了!」
 
「沒事兒,沒事兒。」冰冰拍拍她的背,瑞雪轉身又是抱住朱孟璋。他隨意回應一下,進屋裡去了。瑞雪叨叨問著發生的情況,冰冰卻只想見一個人。
 
她想見六爺,這種強烈又迫切的感覺是她前所未有的,說什麼也不能等。彷彿只有見了他,才能解除那種不真實感。她跨開腳步,往六爺的屋子走去,只見屋內燈火依舊通明。冰冰敲了門,聽見六爺說聲進來。屋裡暖活,檀香味飄著,六爺正坐在案前,桌上卻什麼都沒有,沒有他愛看的章回小說,或是一杯茶。冰冰擠出笑容,還有點勉強,她還沒回過神來。
 
「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六爺的語氣很平靜,「姓張的沒為難你們吧?」
 
「沒,」冰冰搖搖頭,「我們唱完就走了,他還給了我們好多東西。還有……」「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