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五)


 文/李宛霖
2012.07.11

「班主說他要正式收我當徒弟。」冰冰下意識扯著衣角,有點緊張。
 
「那很好,」六爺很快答道,沒點兒猶豫,「朱家雖不是名門,可也上得了台面,說出去人家不會笑話的。」
 
「可是我已經是您的學生了。」
 
冰冰說得真摯,六爺卻搖搖頭,笑了,「我可沒說要收你當學生,別的可以,拜師別找我。」
 
「你不收了紀慧明嗎。」
 
「那時年輕不懂事,不知道這事麻煩,」六爺一臉的不在意,「我師哥比我有耐心得多,你跟著他不會錯……」
 
「六爺……」冰冰問他,「你怎麼沒告訴過我,我像呢?」
 
「告訴你做什麼呢,」六爺說,「我不是因為你像她,才說你能唱戲。」
 
冰冰心裡轉著,想起剛剛他說的:現在像,以後不像,那是什麼意思呢?「六爺,」最後她什麼都沒問,只說:「我希望你能看見。」
 
「看見什麼?」
 
「今天我在戲臺上的樣子。」
 
六爺揮揮手,讓她靠近。
 
「我早看見了。」他說,眼神意味深長。
 
第二天朱孟璋依然沒有宣布吳晨英的死訊,還讓冰冰請了余伯,當作家人,正式敬酒拜師。余伯好一陣子沒看見冰冰,開心得不得了。冰冰帶著他見了瑞雪,還見了六爺。瑞雪直接跟著一塊兒叫伯父了,六爺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傍晚,余伯回印刷廠去了。朱孟璋突然叫齊了所有人,晚飯桌上,所有人面面相覷,其實大家早心裡有數,只是沒人說出來。
 
「昨天張司令給了不少東西,大夥別怕沒工資領,」朱孟璋面無表情,聲無聲情,大家都在等著,「瑞雪待會帶著幾個孩子,去把西邊空著的房間整理一會。」
 
「做什麼?」瑞雪疑惑地問。
 
「明天起,冰冰就替著晨英上臺,掛她的名,七天唱一場。就唱紅鬃烈馬,不必唱全本,後邊補幾個折子戲。」
 
瑞雪難以置信。
 
六爺先發制人,「你瘋了。」
 
所有人睜大眼睛望著冰冰,眨都捨不得。冰冰也不敢相信,她贊同六爺的話,朱孟璋瘋了,徹底瘋了。朱孟璋不理人,自顧自說下去,「誰也別說出去,說出去就得走人……」
 
「她死了,」六爺這幾個字發得鏗鏘有力,毫不含糊,「清醒點,晨英死了。」
 
一片抽冷氣的聲音,雖然大家心裡有數,還是承受不了這麼一擊。有人還抱持著希望,盼著老天開恩,可六爺話說得鐵錚錚的。大家又把目光轉回朱孟璋身上,他沈默了一會,呼吸沈重,終於點了點頭。
 
「晨英不能死。」他吐出這句話。
 
「你改變不了事實,」六爺沈重的說,「她走了誰都難過,可這並不是個辦法。你要讓冰冰上台,就讓她掛牌。戲迷不是張司令,沒那麼好騙。她要是真當吳晨英上了台,就是叫她一輩子當個替身——」
 
「她就唱王寶釧像晨英,別得不見得,」朱孟璋無動於衷,「你們也都知道,晨英不能死。沒了她,我們沒現在的日子過,就先挨過這年再做打算,我說了算,你們誰別有意見。」
 
朱孟璋站起身,看著冰冰和瑞雪,「聽見我剛剛說的話了,瑞雪。還有,明天和冰冰來一塊來找我,別想溜。」
 
說完這些話他便走了,留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覷。一半看冰冰,一半看六爺。冰冰睜大眼睛,從頭到尾一句話都說不上,沒人問她的意見,沒人在意她怎麼想。六爺把頭埋進掌裡,覺得額角快燒起來了。匡四還有心情倒酒,一飲而盡。抹抹嘴角,渾厚地笑了不合時宜的一聲,又滿了酒。
 
「敬你一杯,頭牌。」他舉起杯子,朝著冰冰乾了。
 
瑞雪和冰冰又一夜沒睡了。瑞雪沒理她爹,依然讓冰冰和她睡在一起。只是這次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卻輾轉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瑞雪輕輕喚了聲:           「冰……」
 
「我醒著。」背靠著背,冰冰閉著眼睛。
 
「都是我的錯,」瑞雪說,「我不該叫你假扮吳晨英。」
 
「你是為了大家,是我……也會這樣做的。」
 
「你會……上台嗎?」瑞雪問。
 
冰冰沒有回答她。只覺得生平第一次,那麼渴望看見破曉的曙光。
 
第二天是個烽火連天的日子。一早,瑞雪和冰冰一起去見朱孟璋。瑞雪擬了一個晚上的腹稿,一開口便是開門見山。
 
「爹,晨姨死了,你得接受事實。」
 
「你要是成材點,我就不必這麼做。」朱孟璋回答她。
 
這句話深深刺傷了瑞雪,也激出了她多年來的不滿和怨忿,一次全湧上來。「我是不成材!」她尖起嗓子,越說越大聲,「我就不愛唱戲!不愛!可你偏要讓我唱,我說我說最恨京戲,你聽見了嗎?我說想去上學,你聽見了嗎?沒聽見,你耳朵裡只聽得見戲!我說我最恨戲子——」
 
「你恨戲子!妳就不是戲子生的不是戲子養的!」朱孟璋眼裡生火,嗓門大了起來。
 
「我娘就不是戲子!」瑞雪比他更大聲。
 
這句話換來了朱孟璋一個耳光,火辣又結實。瑞雪先是一怔,接著又像是被點著的炸藥,沒完沒了地說著:「我娘不是戲子!你怎麼打我都改變不了——」
 
冰冰還來不及後悔她一開始沒攔著瑞雪,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朱孟璋抓起了一旁的把子就打,完全沒手軟。瑞雪也沒停下來,一遍又一遍說著。冰冰嚇壞了,想攔也攔不住,只得用身體擋在中間。「你別來,讓他打!」瑞雪陷入狂燥,想把她推開,冰冰只能死命抓著她;朱孟璋也粗聲喊著:「你讓開!」
 
「你要打她,先打我!」冰冰也只能用喊的了。
 
這句話讓父女兩人都安靜下來了,朱孟璋重重喘著氣,把手上的把子往地上一砸。瑞雪依然瞪著他父親,眼裡全是憤忿。
 
「我看在晨英的面子上不打你,」朱孟璋的咬字很用力,「她以前老攔著我,我不想她才離開沒幾天我就動手。你皮給我繃緊點,我告訴你,除非我死,離開戲班你想都別想。」
 
語畢,他摔著門走了。瑞雪的眼裡閃出淚光,冰冰急著看她傷到哪了。「我就討厭,」瑞雪死命忍著眼淚,「我就討厭戲。」
 
「別說了,別說了。」冰冰抱著瑞雪,輕輕拍著她的背,感覺她的眼淚流到她肩上,吸進了衣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