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六)


 文/李宛霖
2012.07.12

六爺和朱孟璋大吵則是下午的事,沒人敢去打斷他們兩個。匡四提著鳥籠,氣定神閒的到處轉悠,經過的時候連看都沒看一眼。冰冰從沒聽過六爺這麼大聲說話,他的京片子一點兒也不柔軟了,反倒像是陝西話,能往泥地裡砸一個坑,說什麼也不讓冰冰上台。朱孟璋還是幾句老話,態度冷得像冰,凍得人發寒。
 
「我才是她師父,」他說,「她的事情我作主。」
 
六爺氣沖沖的,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走快,完全不想再和朱孟璋說一句話,扭頭就走,看見了在門外等著的冰冰:「你跟他說,跟你師父說,」他對冰冰說,「說你不去。」
 
「六爺……」冰冰對上他的眼神,她從不怕他,可她怕看見那對眼睛流露出任何一絲難捱,不安,或者捨不得。她不要他難過,可她也不願這麼對朱孟璋。
 
他收留她,沒虧待她,如今還收了她做學生,可這些都是其次。她知道朱孟璋為什麼不肯說吳晨英死了,跟生計票房什麼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愛她,太愛她,沒有辦法接受事實,如此而已。他要騙自己,騙自己這樣的一個世界還存在,騙自己每天早上醒來,能聽見她練唱的聲音;騙自己每天夜裡,能和滿堂喝采,一起為她鼓掌叫好……
 
「你聽他的?」六爺看出了冰冰眼裡的猶豫,「你想上臺?」
 
「我——」
 
「好,你去,」六爺餘怒正盛,直接截了她的話,「你去!聽你師父的話,一輩子做個替身!一輩子出不了頭!」
 
「不是這樣,六爺。」冰冰攔住他的步伐,急了:「你才是我師父。」
 
「我沒你這樣的學生。」六爺說得冷,閃了個身走了。走得很快,很跛,背影一顛一顛的。冰冰只覺得眼睛很痛,像要流出血來。
 
血滴到她的臉頰上了,她用手去抹,指尖上清澈如水。
 
葉子開始掉了,這是今年掉的第一片葉子,好晚,比北平晚多了。冰冰坐在臺階上,看著夕陽掉進雲裡。她的眼睛不痛了,只是像卡了什麼東西,眨起來不大順暢。她抬頭想看晚雲成了什麼形狀,卻看見紀慧明,他站在階梯前,一臉的沈鬱。目光掃過冰冰的眼睛,問道:「誰打你了?」
 
「沒有。」冰冰擠出笑容。
 
「既然如此,」紀慧明似乎也懶得深究,「耽擱什麼呢,不用練功的啊?」
 
「什麼?」冰冰不明白。
 
「你真以為你會唱了?」紀慧明說得酸苦,「就唱過一折武家坡,你倒有自信了?這樣就能上台,這樣就能當主演?」
 
「紀師父,」冰冰打斷他的話,「我不能上臺。」
 
「你不打算上臺。」紀慧明瞇起眼睛。
 
「我不能,」冰冰說,「我是假的。」
 
「那就演,」紀慧明說得直接,「你也不是王寶釧。」
 
冰冰一怔愣,這句話遠出她意料之外,她壓根沒這樣想過。正欲開口,紀慧明又截了他的話:「我不管那麼多,」他說,「現在班主擺明了要讓你上臺,看樣子是由不得你了。我來只是想告訴你:練習,要上臺你就得練習。我也得練,誰都得練!武家坡不是你一個人在唱,你得跟我一起練。」
 
「我……」
 
「你在怕什麼?」紀慧明問,「他不可能永遠醒不過來。」
 
冰冰知道他是指朱孟璋,「班主今天打了瑞雪……」
 
「她也不小了,心裡頭的麻煩總得自己清理掉,」紀慧明說得有些煩躁,冰冰卻訝異他完全沒問事情是怎麼發生,卻已知曉。少時,紀慧明想是突然想通了:「你是怕瑞雪和六爺……」
 
冰冰沒回答他,千頭萬緒,把她的腦袋捆得死死的。
 
「紀師父……」
 
「你不用這樣叫我,」紀慧明說,「你跟我一樣是六爺的徒弟,叫師哥吧。」
 
轉眼吳晨英「復出」的日子要到了。朱孟璋對外稱她大病未癒,只唱半場。瑞雪開始罷演罷練,什麼都不肯,連孩子們都不理。成天就窩房裡。朱孟璋由著她去,看樣子是打算長期抗戰了。冰冰一個人照顧孩子們,其餘時間紀慧明帶著她練習。瑞雪說得沒錯,紀慧明的練習時間長得可怕,冰冰只和他一起練半天,他卻整天窩在道具房裡,好像一天比別人長似的。這幾天回了房,瑞雪也不怎麼說話,只是窩在被子裡,連飯都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冰冰想找話題,就說:「瑞雪,孩子一直問我,瑞雪姐姐怎麼沒來,我說她生病了,他們一直吵的要來看你。」
 
「冰,」瑞雪的聲音悶在被子裡,「你演嗎?」
 
冰冰深吸口氣,她知道瑞雪在意,「班主收留我,我吃的住的都是他的,還收了我當學生……」
 
「你把張司令給你的東西砸他臉上,你一個子兒都沒欠他。」
 
「瑞雪。」冰冰很難過。
 
演出當晚是一個叫游媽的梳頭師父替冰冰打點的,她可是專給吳晨英梳頭的。游媽身材短小,卻很臃腫,長得一張刻薄長輩的臉,纏足的腳走起路搖搖晃晃的,給了冰冰一臉的嫌棄,活像婆婆見了醜媳婦。冰冰什麼也沒說,只是瞪著鏡子,看看能不能瞪出洞來。後臺很安靜,沒人隨意走動,除了嘻嘻哈哈的匡四爺,他今天是丑角,丑角不講規矩的,因為當年西秦王爺就是演丑角。他走了過來,只差沒提著鳥籠,往冰冰的鏡子裡瞧:唉呀,這冰丫頭扮像可真好,挺多嬌,還真有幾分吳晨英的味道。游媽聞言,狠瞪了鏡子一眼,可誰搞得清楚她在看鏡子裡的哪?匡四只管對著鏡子笑,他又是對誰笑?冰冰覺得要爆炸了,她已經夠緊張,一句話都不想說。戲臺上三岔口已經打起來了,鑼鼓聲轟隆隆的。
 
匡四笑完就走了,游媽梳完也走了。六爺今天沒來,這讓後臺的氣氛極為閒散,人人都有點拖線,冰冰卻得硬把要跳出來的心吞回去,用力打了自己一下,登了臺。臺下是已經好久出現的滿座盛況,觀眾一看見她掌聲像炸了鍋似的響起。人人一口一個吳老板,叫得她頭昏。臺上沒有紀慧明,只有一個晃著大黑髯的的西涼強盜,一臉輕浮地甩著馬鞭,樣子著實令人火大。不好好教訓他一番,哪裡說得過去?我王氏寶釧,貞潔烈女,豈容你百般調戲,想我薛郎一走十八年,風來風吹,雨來雨打,可動搖過一絲一毫?啐,先前說是當軍漢,如今又說夫回還,說得出來重相見,說不明來也枉然。怎麼,莫非你真是我夫,日夜兼程為我還?見著血書心實傷,我夫、我夫,真是我夫!我夫啊,你何時有了五綹髯,我亦不再桃花顏。光陰似箭催人老,十八載老了我王寶釧,老了,老了啊……今日終於重相見,只怕相逢在夢間,念此我淚眼中轉,涔涔下。若是夢,我願就此不醒,若得醒,我願不見明天的日頭,一縷芳魂歸天地……
 
掌聲裡有無數張臉。痴迷的臉,熱烈的臉,大飽耳福的臉。男人哈哈大笑的臉,女人抹著眼角的臉……冰冰又看見朱孟璋的臉了,太遠,看不清楚,可冰冰知道他流淚了,怕是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下了後臺,她仍聽得見觀眾在喊吳晨英,沒完沒了,遍地炸了雷似。後臺的人全看著冰冰,一愣一愣的,嘴巴張開了也不知道,「還真的像哩,」大同小異的竊竊私語,「還真像,怪不得班主說讓她上……」
 
游媽走了過來,替她把妝給擦了,冰冰這才發現眼下拖了兩條長長淚痕,怕上剛剛在臺上流的。王寶釧是老淚縱橫,她卻流下兩條滾燙胭脂,怪嚇人的。游媽刻薄的長相沒法改,可表情和氣起來了。紀慧明走了過來,毫不掩飾的用眼神表達對游媽的厭惡。「還算可以。」他就丟下這句話,師徒一個樣,沒開罵算稱讚,稱讚算盛讚。柳眉沒了,鳳眼沒了,王寶釧又變回了程冰冰,該下戲了。她起身想把戲服換了,卻看見一個人搖搖晃晃走進後臺,她知道那是誰,是她想念至極的人,可是她好多天不敢去見他,她怕他生氣。他為她好,她卻不聽。
 
六爺來了,神情肅穆地來了,冰冰以為他今天不會出現的,他卻來了。一屁股坐在他的「御用」太師椅上,讓所有人像弦被調緊似了,站著的站直了,坐著的坐直了。可六爺沒搭理他們,只是看著冰冰,一點餘光都沒分給別人。冰冰忘了忖度,忘了擬詞,只是直直的朝他走去,兩行眼淚又流下來了,這次沒和胭脂。
 
「我不該讓你生氣。」冰冰幾乎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