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九)


 文/李宛霖
2012.07.17

他越靠越近,離冰冰就寸步之遠,「最重要的是眼神,眼神是鉤子,知道嗎?別讓觀眾移開視線,牢牢勾著他們。哀傷地勾著他們,幽怨地勾著他們,喜也勾著,怒也勾著,一分一秒都不能放……」
 
「……才像。」朱孟璋停下腳步,靠她極近,冰冰想拔起腳根,卻讓他的眼神給勾住了,幾乎陷進去。突然,朱孟璋像換了個人,又恢復了平時的模樣,笑  著對她說,「知道吧,這就叫境界,師父我好歹唱了三十年了。」
齊雁雙哈哈大笑,冰冰卻沒笑。她分明看見了,方才朱孟璋的眼神,有一刻和看著她在臺上唱戲的眼神是一樣的,是那種千言萬語也說不出的痛楚。朱孟璋拍拍她的肩膀,「以後我就在南廂教你吧,別老想太多,傷嗓。」
 
徐夏槿似乎是唯一一個不服她的人,冰冰覺得有些可怕了。孩子們不再敢隨意和她撒嬌,其他演員和樂師們待他她和氣,宛如平輩,有些甚至到了客氣的地步。齊雁雙服她,游媽更服她,至於打雜的掃地的做飯的,幾乎是把她當頭牌對待了,他們的眼神讓她發暈。一天,有人給戲班子送來了一箱果子,裝滿滿的,說是米行的黃老爺給的,要慰勞大家。開箱子這種美差當然落在匡四頭上,箱子裡有橘子棗子,還有一個發亮的大梨子,看得大家眼珠子要掉下來。匡四掂了掂那梨子有多重,「真他娘的,」他說,「黃老爺說梨子要給吳晨英?有沒有點良心哪,只能看不能吃,想折磨死誰?」
 
他把梨子扔進冰冰懷裡,冰冰差點兒就接漏了,「這……大家吃吧,不是給我的,」她有點錯愕,「匡爺吃,不然大家分著吃。」
 
「這梨子可分不得,丫頭子,」匡四揀了個棗子往衣袖擦擦,砰的一口咬得特清脆,「不是給你的給誰?別跟吃的過不去,梨子啊,你吃過梨子嗎。」
 
其他人一窩蜂往箱子去搶自己想吃的了。冰冰只抱著那個大梨子,她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拿去給朱孟璋。朱孟璋只笑:「梨子分不得啊。」冰冰說不分,就你吃。朱孟璋笑了,你吃吧,我不吃梨子,晨英才愛吃這玩意。
 
那晚,冰冰去找六爺,他正坐在案前,不知道寫些什麼,見了冰冰就收起來了。冰冰問:是什麼呢?他神秘一笑:寫新戲文呢。
 
「我要看。」冰冰立刻說,六爺搖搖頭,「不給,不准說出去,說了我打你。」
 
「看給不看,說又不給說,」她抱怨,「這麼神秘。」
 
「就是這麼神秘,」六爺蓋上硯台,「聽說人家給你個大梨子,你不自己不吃,還給我了我師哥了?」
 
「怎麼說也得……給師父的,」冰冰支吾其詞,她真的沒多想,只想著給班主,誰都不會說話,「還在我房裡呢,瑞雪說她要吃,給她了。」
 
「有了師父就不要六爺了,」六爺煞有介事的搖搖頭,「白教囉……」
 
「誰讓你不收我啊。」冰冰故意這樣說,卻忍不住笑了,六爺作勢要打她。她拉了凳子,像平時一樣在他身邊坐下。「六爺,」她說是來找他傾訴的,「你說,是不是他們真把我吳晨英了,孩子們都怕我,匡爺說話又怪嚇人的。」
 
「你要是吳晨英,那程冰冰去了哪?」
 
她低下頭,不說了,六爺搖頭晃腦地吟起了詩: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冰冰問,什麼意思呢?六爺回答,這是紅樓夢裡的一對聯子,意思是當假的成真的時候,真的那個反倒成了假的了。說你呢,你要真成了吳晨英,程冰冰就是假的了。
 
這讓冰冰悲傷莫名,她不是憑空消失,而是從來沒存在過。六爺拍拍她的肩膀:「跟你開玩笑呢。你忘了你在哪兒,戲班子呢,一群人全是戲子,陪你一起演戲呢。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咱們是又瘋又傻。」
 
是戲麼?冰冰在心裡問著,沒有說出口。六爺挪動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喜歡唱戲嗎?」
 
「當然喜歡。」
 
「為什麼?」六爺饒有趣味地看著她,彷彿很期待她的答案。
 
「為什麼啊……因為……因為我從小就愛聽戲啊,」冰冰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本來就拙於言詞,和瑞雪鬥嘴一次也沒贏過,「聽了就想唱,……」
 
「唱了之後,喜歡嗎?」六爺又問。
 
「呃……」
 
喜歡,我很喜歡,她想這麼說,卻又不知道話讓什麼給絆在嘴邊了。她喜歡唱戲,真的喜歡,不是因為掌聲,不是因為虛榮。可是每當她站在臺上,她卻不是完全快樂的。下了戲想著戲,常讓她覺得幾乎狂顛。唯一一個真正因為戲而快樂的時刻,就是當她知道自己唱了一齣好戲。可那感覺太短暫,總會有質疑自心底一個接一個不肯饒她,真的好嗎,夠好嗎,夠像嗎……
 
「喜歡啊。」她吐出了三個字,想說得輕輕淡淡、不帶猶豫,卻沒什麼效果。六爺笑了,拍拍她的頭,就像她平時對孩子們的動作一樣。「演戲的不是瘋子,看戲的也不是傻子,」他說,「演戲的看戲的都一樣,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眼淚。你記不記得你第一次登台為什麼哭?台下的觀眾又為什麼哭?人人都知道,故事是假的,王寶釧也是假的。可演員和觀眾付出的感情,卻是真的。演員和觀眾的眼淚,也都是真的,就像……」他頓了一下,又繼續往下說,「你知道你不是王寶釧,卻傷心了,那傷心是真的,再真不過;你看見台下的觀眾也跟著抹眼角嗎?他們的眼淚,也是真的。我師哥明明知道你不是吳晨英,可你看見了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你,可他眼裡的感情,貨真價實。你說,我們瘋嗎?他們傻嗎?戲,講究的就是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