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十)


 文/李宛霖
2012.07.18

冰冰常常想起六爺這段話,在腦裡反覆思索沈吟,一遍又一遍,像怕忘記一個字似的。每個早上,朱孟璋都會到南廂。他比六爺更注重一個一個細節的雕琢,這也正是冰冰缺乏的。戲一臺一臺的演,冰冰越演越迷茫了。她有一種隱約的感覺,朱孟璋不是在教她演王寶釧,是在教她演吳晨英。她覺得自己越演越像,不是像王寶釧,而是像吳晨英了。她越像,臺下的掌聲就越熱烈,喊著吳老闆的聲音就越響亮。他們愛的不是她,是吳晨英。他們喊的不是她,是吳晨英。可是你們知否,你們買了票,進場看得是我程冰冰……不,你們買的票,看得該是王寶釧,我把自己往苦裡埋,死命地埋。我徹夜不睡想著薛平貴,是不是已經唱出那種如泣如訴哀怨婉嘆?每一場戲朱孟璋都在臺下看著,六爺在後臺看著。從他們的表情,冰冰知道自己越來越往真裡演了。可什麼是真?王寶釧還是吳晨英?可無論如何,她都是假,終究是假。
 
那一天下了後臺,她發現自己的胭脂又花了。她知道成了,剛剛是王寶釧在哭,是老淚,是老淚。她看著六爺,想知道他有什麼評價。六爺明白她的眼神,輕聲對她說:「回去再說。」冰冰讓游媽替她洗了妝,發現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氣息怎麼也慢不了。朱孟璋來了,他踏進了後臺,柔聲對她說,他們在喚你呢,人人都在喚你的名字呢。
 
冰冰慌忙地用兩隻手往臉死命的抹,不想讓他看見。「師父。」她輕聲喚著,朱孟璋很少來後臺,除了找吳晨英。六爺的臉色不好看,自從朱孟璋要冰冰上臺之後,他倆幾乎不說話,和瑞雪對朱孟璋的態度沒兩樣。
 
「下次別這麼急著洗妝,再出去謝一次幕,觀眾嗓子都喊啞了。」
 
「好。」冰冰答道。
 
「老六,」朱孟璋看了六爺,「你教得好。」
 
「是你教得好。」六爺語氣有點冷,似乎意有所指。
 
正當此時,匡四急急地跑進後台,對朱孟璋說:張司令派人來說要見吳晨英哪。眾人一怔,怎麼?張司令也在?可剛剛在臺下分明沒看見他那身硬料戎裝,沒看見他的武裝隨從,莫非他是一個人來的?冰冰看著朱孟璋,又看看六爺。
 
「說車子在場外等呢。」
 
「他想幹什麼?」六爺發火了,「想看吳晨英就來這看,還真當自己土皇帝?」
 
「我去,」冰冰突然開口,「我去吧。」
 
「你不用去,我去跟他說,」朱孟璋說得篤定,拔腿就走,冰冰卻喚住了他,「我去吧,師父,戲都演到這份兒上了,只能把它演完。」
 
朱孟璋一怔,看著冰冰,眼神有點壓抑。冰冰沒猶豫,站起身來,要游媽給她拿衣裳。出了後台上了車,轉眼又到了上次的大宅子。一個不笑的男人給她開的車,另一個不笑的女人領她進了門,不是去上次的戲臺,而是進了廳堂。廳堂裡,張司令坐在一桌子菜後頭,微笑等著她。他依然穿著一身戎裝,只是表情溫和得多,見了她來,還站起身迎接。
 
「坐,」他說,聲音裡沒有威嚴,倒有幾分敬意。冰冰朝他行了個禮,幾分忐忑往椅子上一坐。張司令依然笑著,給她倒酒,開口說道:「上次的事兒……真是不好意思哪,吳老板。」
 
「哪兒的話。」冰冰垂眸,不大敢看他,也沒喝酒。張司令自己乾了酒杯,把杯子往桌上一碰,清脆的匡了一聲,聽得冰冰一顫。
 
「我是粗人,力氣大,」張司令注意到了,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是怎麼回事兒,我是你的戲迷,卻老嚇你呢。」
 
「別這麼說。」冰冰看了他一眼,又趕緊看回桌上。張司令哈哈大笑,「賠罪!賠罪!我敬你一杯!」
 
冰冰舉了起酒杯,啜了一口,卻不小心嗆著了。一聽見她咳嗽,張司令慌忙說著:「我忘了吳老板這病還沒好!罪過!」
 
「沒事兒,沒事兒,」冰冰咳得難受,張司令喚人給她倒了茶來。看著她喝茶,冰冰讓他看得不舒服,卻又不敢說什麼。良久,張司令終於開口:「我今天請你來,是想跟你說,我要走了。」
 
「去哪兒?」冰冰一怔,忘了怕,直直看著張司令。張司令又笑了,「怎麼,聽我要走這麼開心哪?能去哪,去打仗。」
 
「你……小心點兒。」
 
「小心有什麼用哪,打仗,靠的就是冒險,」張司令搖搖頭,「當年在山東,也是打得天翻地覆,聽你唱武家坡那天,肩上兩個彈孔都還沒合起來呢。唉呀,都八年了,日子真夠快啊,我老了,你看起來卻還像個小姑娘似,哈哈!」
 
冰冰低下頭,她讓游媽把粉抹厚了,想看起來成熟一點兒,還是沒用麼?張司令沒察覺她的不安,自顧自說下去:「我可真讓你迷住了,吳老闆,當年你不比十八歲多幾歲,王寶釧卻等了十八年,這是怎麼演的,才能演到人心裡?好一個貞潔王寶釧,換作別的女人,別說是十八年,就是十八個月也未必守得住……」
 
張司令越說越興奮,像是忘了冰冰的存在,叨叨絮絮說個沒停。你知道麼,吳老板,我家裡也有一個老妻,如今嫁我正好十八年。可她沒王寶釧苦,我只讓她等了十年。我這個老妻可好,滿清貴族的小姐,卻嫁了我這麼一個粗人。她什麼都好,一雙巧手繡龍繡鳳繡鴛鴦,替我繡了用不完的帕子讓我擦血污。她說她等我,得了天下她等,得不了她也等。十年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長了滿臉皺紋。我一點兒也不在意這些,她那怕都成了牙齒掉光的老太太,都比戲臺上的姑娘美,吳老板我不是針對你,而是我那老妻真美,旁人見了她,都說我三輩子吃齋唸佛才能娶到她。我只怕她不等,她若不等怎麼辦……
 
他說著,不斷地說著,若無旁人地說著。冰冰只是聽著,很受震盪。她看見了,八年那個坐在台下聽著武家坡流淚的人,她看見了。那晚,張司令派人送她回去。臨別前,張司令用篤定的聲音說:等著我,等著我回來,我打了天下,給你蓋一個大戲臺。
 
時節邁入深秋,風一吹就颳起滿天葉子。車子在戲班前停了下來,等著的人,居然是朱孟璋。他急切地迎上來,呼吸重濁:「沒事。」冰冰說,「他要走了,不會再來了。」
 
朱孟璋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只是愣愣地點頭,「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的眼神看得出等待的擔憂,聲音聽得出終於安心的釋然。他握著冰冰的肩,像看著找回來的寶貝一樣看著她。他已經開始老了,說話時眼尾全是皺紋。聲音不再像年輕時宏亮飽滿。他受折磨了,受歲月的折磨,受離別的折磨。冰冰看著他,只覺得難受,想一起和他承擔什麼。正當此時,另一股情緒卻衝了上來,將她眼前朱孟璋的影像打得失焦。她生氣了,她氣六爺,他不擔心她嗎?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卻不似朱孟璋這麼擔心她嗎?朱孟璋輕聲對她說,我讓人給你熱了些吃的,就在廚房。她輕聲答好,卻沒照做。她得去問,得去問六爺,她必須得到一個答案。六爺仍在屋子裡,繼續寫著他的戲文。他看著冰冰推開門,一雙眼睛裡眼裡全是話。他放下筆,輕聲對她說說:「回來了。」
 
「你不擔心我嗎……」冰冰問。
 
六爺把硯台盒蓋上,他擔心,他當然擔心。他故作爽朗地笑著,「他能把你吃了嗎?過來讓六爺看看少了塊肉沒有?」
 
冰冰走到他的跟前,低下身子,竟是偎在他的腳邊,把頭枕到他膝上。六爺怔了,竟也順著她,輕輕拍她的肩膀,「起來,地上涼……」
 
冰冰在他的膝上搖搖頭,問他:「我今天演得好嗎?」
 
「是誰在哭?」六爺問。
 
「王寶釧。」冰冰答道,她很確定,她演真了。
 
六爺想把她拽起來,冰冰卻不理他。
 
「傻憨憨的,都要冬天了,動壞了筋骨怎麼辦。」他揉揉冰冰的頭髮,「你怎麼知道是王寶釧?」
 
冰冰沒答話,她只知道她演真了,她的眼淚是看著薛平貴流下來的。六爺只是笑,「再等等,別急,就說說那個張司令,今天找你去做什麼?」
 
「六爺,」冰冰像是說起一個秘密似的,抬起頭來說:「他想見的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啊,他想見吳晨英。」
 
「不,不是,」冰冰說,「他想見王寶釧,他家裡有個老妻。」
 
六爺頓了一下,懂了,笑了,搖搖頭。
 
「你說他傻不傻呢……六爺。」
 
「你說他傻嗎?」六爺問她,「演戲的說看戲的傻,有道理嗎?」
 
冰冰把頭埋回他的膝上,久入芝蘭之室不聞其香,可他身上的檀香氣味,卻比房裡還要來得濃烈。「還真是人生如戲,」她說,「真有王寶釧一般的女人。」
 
六爺搖搖頭,「不是人生如戲,而是戲如人生,」他望著窗外,像是在說一個故事一樣,「有了人生,才有戲。像人生的戲,才有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