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血漢橋(五)


文/陳念雍
2012.07.24

這時,龐興也桌子一拍,倏地起身,說道:「你就甭操心了!這年頭京城裡還有幾間鏢局能活下去?差不多都要關門啦!你得意個啥呀?」
 
龐興說的也是,彼時鏢局的一條龍買賣(作者註:鏢局自設大車行和騾馬店,保鏢、運輸、販賣騾馬樣樣來,肥水是一滴不落給外人田,這就是一條龍買賣。騾馬店裡備有不同價位的騾車、騾轎供客人選用。),因為火車開始通車而日漸式微,不但趟子數少了,連?騾馬車轎等的交易也減少,有些鏢局為了生存,還必須得經營一些「副業」,龐興當時非常專注在這些副業上頭。
 
「你又如何呢?成天不務正業,就知道圍在那些秧子(作者註:家有恆產而無業的王公貴族)身上轉,活像隻蒼蠅!」
 
「蒼蠅?嘿嘿,我這隻蒼蠅可是替這間要死不活的鏢局賺進大把銀子哪!」
 
「算了吧你!你贏來的錢八九成不都進了你的褲袋裡去了?少說大話!更何況,說不定就是你惹上了哪個大戶,人家派了高手來要你小命呢!哼!」
 
龐越口中「贏來的錢」,並不是全無道理。
 
水路關閉,陸路又被鐵路取代,鏢局玩啥呢?不,還有得玩。話說鏢界裡本就流傳一句:「趟子三件寶,走馬、毛瑟、二代獒」,還豢養傳信用的鏢鴿,這些牲畜本都各有其用、各司其職,但景氣江河日下的當時,卻被秧子們拿來當作競博或獻寶用。騾,非得要俄國血騾;馬,從洋馬玩到貝加爾湖種馬;獒,得要身長五尺有餘的狼獒才算氣派;加上擅長夜間飛行的昆明鏢鴿、蛐蛐等,全可由鏢局的鏢師張羅買進。秧子們「置車、購馬、雇把式」,選一塊地「驅車、走馬、交朋友」,鎮日裡鬥車、賽馬、豢鷹、賽鴿、馴犬、提籠架鳥鬥蛐蛐,黯熟此道的鏢師們則混夾其間,買進賣出,大發利市,甚或參與賽事、贏得獎金,又或者替人包養包賽,也是有銀子掙。
 
當龐興聽到龐越最後那句話之際,突然有點恍然大悟之感,對啊,自己的的確確在勾欄(作者註:小型妓院)裡頭養了隻「雞」,也在幾間寶局(作者註:賭場)裡頭押了幾張債條,而這所有的花費,都是從秧子那兒「贏」來的,這中間難保沒人眼紅。至於要說是秧子幹的嘛,這些沒頭沒腦的旗人,個個傻呼呼的,也不在乎鬥車賽馬的輸贏,輸了大不了把對手連車帶馬買回去,不太可能忌妒龐興;那麼,是同行相忌嗎?這倒是有點可能,而且沒幾個達官爺不會幾招幾式炮捶的,且對方的炮捶拳,無論速度、力道都要高過自己太多,但,既然如此,那人又為何自曝其「長」呢?再想想,達官爺們通常自己有賺錢門路,因為眼紅就來打擂台讓龐興丟臉,實在也沒啥意思;那麼,剩下來的就數勾欄和寶局了。
 
想到勾欄與寶局這兩處,龐興有了點譜:「難道…會跟那件事兒有關?」
 
2
那是距走會約莫半年前的事兒了,龐興接了宗「買賣」,最後雖然銀子到手了,但結果並不如預期的完美。且說說那晚發生的事兒。
 
銘記寶局裡頭,年前來了個插棍(作者註:清末賭館裡頭的圍事。),來沒多久就給人冠上了「京東第一棍」這個稱號,這棍字不是齊眉棍、八卦棍之類的棍,而是耍光棍兒(作者註:圍事時使出的各種手段。)的棍。這人自稱莫城,光棍兒卻耍得既硬橫又光亮,傳言他也曾是個小鏢局的達官兒,只不過後來被白麵(作者註:鴉片等毒品。)弄得傾家蕩產,最後終被趕出鏢局,流落到銘記掙口飯吃,沒想到混出個名堂來了。
 
珠市口一帶,只要曾上寶局摸過兩把的,都知道去哪兒賭都可以賴,來銘記賭,不管輸得再多再慘,卻絕不能賴,就是因為帳房櫃檯前擋了個莫城,在他手下,存心想賴賬的沒一個能站直的出去,讓這銘記寶局連賒帳的冊子錢都給省了。
 
龐興今晚就是來找他的。而且還是在打烊了以後。
 
入得門內,明明就是個冷得半死的冬夜,龐興硬是肝火不認人,對著凳子就是一踢,惡聲道:「一字並肩王到」(作者註:「一字」是指封號,如"魏"王或是"齊王"這類代有封國的封號。「並肩」表示與皇帝平起平坐。)。而這莫城先前也灌了半瓶茅台,酒蟲上了身卻格外冷靜陰森,他驀地勾住身前的凳子,腿上使力,往凳子上一躍一盤,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活像吹進陽世裡的淒淒陰風,看在眼裡,還真讓人打起陣陣哆嗦。江湖有言:「頂上了英雄木,只能挺起胸」,這夜棋逢敵手。 
 
那龐興深吸了幾口夜氣,往大腿一拍,撂下一句:「是三刀六眼,還是涼紅煤球?」
 
和?棍的比三刀六眼,十有九輸。
 
因為人家練過。
 
雙方往小腿肚各捅三刀,弄出六個眼來---那是英雄幹的事兒。沒練過的只第一刀就哭爹喊娘,萬一?到動脈,還落個小命休矣。但插棍的就是有本事兒避過動脈去插死肉死皮,所以,哪裡要輪到第三刀呢?夾著屁股滾出去的往往是不得不來挑戰的那位。那幹啥來挑戰呢?自然是輸了大筆錢來換的,撐過去就不必繳付鉅額賭債;要不,就是來「分場子」(作者註:就是憑真本事來瓜分賭資者)的狂徒。
 
至於賭涼紅煤球呢,還是靠插棍兒大腿上一塊更大面積的死肉,燒得再紅的煤球燙上去都沒事兒。
 
但今晚可不同。
 
莫城晃了晃腦袋,口裡吐出一句:「擺秤,先賭四兩。」
 
昏黃的寶局廳裡,看不見龐興正緊咬牙根…
 
數天前,龐興在勾欄裡養的「雞」---盧倩倩介紹這個活計給他的時候,他光著屁股躺在床上,帶些醉意只說了句:「不幹!」但後來聽到盧倩倩嘴上囁嚅著「二千兩」的時候,他動搖了,最後接下了這個買賣。「幹了!」。問了半天,龐興還是只能大略明白事由,大抵是一個秧子愛上了另一家勾欄裡一個紅牌姑娘,贖身本來問題不大,但麻煩的是那姑娘當初會被賣到勾欄裡頭,是因為他父親在寶局裡輸了一千兩銀子,於是狠下心腸硬把她拖到勾欄賣掉,而且還只能抵上一百兩銀。由於這秧子以前曾進過盧倩倩閨房幾次,兩人還算相熟,於是便有了這次的交易,當然,盧倩倩說若果真辦成,她自己也能拿上這秧子幾十兩賞錢。
 
龐興這會兒有些意外,京東第一棍莫城玩地挺認真,一點不賣他面子。
 
說到會跳過三刀六眼、涼紅煤球,直接喊賭四兩的,也有那麼三種人:要錢不要命的、酒喝到傻了的、瘋子。
 
但龐興既沒在這兒輸錢,也不是來分場子的;要錢,他更要命;喝酒也挺有分寸,再者,他決計不是個瘋子。那他憑啥呢?憑的就是他那一身爐火純青的炮捶拳,當然,還有一個「貪」字。那麼,又為何有這二千兩可拿呢?他養的雞告訴他,說是那秧子給的。沒本事和插棍的鬥,好色的秧子只好出錢不出力了。
 
「賭四兩?」這龐興發出罕有的問句。說來,遇到今晚這種貨色,除非他真的肉多錢少,否則誰願意弄得血肉糢糊的?
 
「對,就賭四兩。」莫城停止搖晃,昏暗中悠悠說道。
 
「你不過是個受僱的,這麼賣命幹啥?」這龐興問題愈多,愈顯得他猶豫。
 
「我莫城辦事,一向不溫吞,要就玩真的。捅爛肉、燙死皮的騙人把式我從不幹。麻利點!要擺秤了嗎?」
 
這龐興一下子竟說不出話來,任由原本寂靜的冬夜,益復肅岑。
 
但他腦袋瓜子也不是沒在轉,只是轉來轉去,就是沒轉到真的跟莫城賭個四兩這頭去。心忖:「賭四兩?老子還真沒玩過呢!大腿上你一刀我一剮的上秤,是輸是贏都划不來…」
 
所謂賭四兩,就是賭客與插棍各自割下約四兩的大腿肉,放上秤子去秤,只能多不能少,比四兩少就得再割、再秤,秤完後搖色子開賭,輸的那方繼續再割再秤,膽子萎了,討饒不割的,就是輸家。
 
這龐興雖五湖四海,但畢竟和秧子混久了,正氣、膽氣、豪氣,都掉了一截,此刻,他好像只剩一條路可走…
 
秤子擺在眼前,對方先叫了陣,龐興無論如何氣勢不能輸,只得抽出短匕逕往腿肚肉上插了去!昏暗中,刀尖緩緩割劃出數寸的直線。
 
龐興死盯著那頭的莫城,止住了手,刀尖微微地變換了方向,似乎準備拐個彎再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