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電影相見歡 - 我曾以為世界上真有惡魔


2012.12.25 中國時報
文/盧郁佳

美國校園濫射案,台灣各台跑馬燈字幕逕以「惡魔」代稱主嫌,歸罪母親教射遭弒,作法自斃;殺了那麼多人就證明出於冷血殘暴。真相昂貴,需經年累月堅持調查;真相缺貨時,「惡魔」僅是新聞市場偷工減料的黑心貨,把殺人的結果(令人感覺殘暴)倒果為因(因本性殘暴而濫殺)。
 
當初在我讀來,小說《凱文怎麼了》是母親被惡魔般兒子孤立,因為外人不信,好孩子哪會閉門虐母,連丈夫都嫌她妄想,母親怎可不愛兒子?哪有天理?直到一夕兒子射殺同學們。原來,不是丈夫不信她,是他也怕兒子。
 
而電影版震驚了我:母親心力交瘁、勉力應酬各種母親義務:設法陪兒子,設法拉近距離,設法跟他聊聊性教育,一切拙劣努力都遭他冷酷嘲笑,證明她失敗,證明這份工她做不來。
 
其實兒子已經深愛她,只是她一心認份對他盡責、而對他心不在焉,無從發現。他百般攻擊,想扒掉她那層母職所在、公事公辦的假面具,能不能逼出一句真話。可是不能,哀愁無辜的她被母職枷鎖扣死,當人相信自己的自由意志被剝奪,不准她不愛,光忍耐就耗盡全力了,已無餘力去愛。
 
誰能忍受最愛的人陪你僅出於義務?兒子氣她不懂他,苦戀的情敵就是母親的內疚,總自苦「我是不是個好媽媽」內小說電影相見歡疚失職。
 
每個人要自己怎麼愛、怎麼被愛的劇本,人人都不同,互看都不懂,互相折磨,認不出那竟然會是愛。
而相信世間母親就該怎樣,兒子該怎樣,不這樣不行云云,隔絕了人的真實溝通,災難肇始。
當我憤怒時,從小說讀到憤怒;我覺察內疚時,才從電影讀到了內疚。小說和電影不解釋新聞,只揭露我自命全知的無知。那新聞措辭卻以無知充全知,一行跑馬燈為我們人生虛構了惡魔反派;而一本小說、一齣電影則解釋了我們每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