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電影相見歡 - 粗礪與溫柔


文/許正平
2013-01-02 中國時報
     
幾場暴風雨襲擊和與猛虎搏鬥後,突然,少年Pi和小船所在的海面奇異地平和了下來,如鏡,如禪定,彷彿Pi跨步,也能於其上安然行走。電影院裡的我始終沒有接收中文題名中奇幻二字的3D暗示,仍一逕想:這可不是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啊,海面再要如何靜定,也不可能如此澄淨透明波瀾不興,啊,太不寫實了。直到影片末尾,少年Pi對船難調查員講了故事的另一個殘酷版本,我才大悟,那水面、那虎、那3D華麗攝影層層穿透的海底,原來可能都是少年情感和記憶的主觀投射,而非客觀現實。

比喻跑到了事實前面。

這發現,竟也解釋了些許年前,我看小說《斷背山》和電影《斷背山》時感受上的落差。

當年,電影得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但上映日期仍遙,於是趕著去書店買了中譯小說先消解心頭的迫不及待。小說寫得好,深深切入了兩個牛仔男人空待的情感糾纏之中,但又奇特,與時興同志題材的青春恣肆、慾望狂飆、耽美感傷都截然不同。編年史般的行文,像戀人間從青年而中年的大事紀,卻不流於表面、斷片,反在節約而極簡的文字中練出了生命內在的殘忍與苦旱。我能動用的形容詞大約就是:粗礪。粗礪的文質,像是拿來磨砂紙刮擦肌膚,像是赤腳行走碎石滿布的荒野,血與肉,剛硬的刻畫,霍霍鑿出生命內裡的真相。命運從來不曾善待,祂是拿刀來雕刻出人之形貌的。瞧安妮·普露如何表達恩尼司失去傑克後的餘生:「枕頭有時會濕,有時濕的是床單。」

這三言兩語如何拍成電影?李安的鏡頭是極溫柔的,拍兩個男人,也動不動拉遠或移開,拍水藍天色中雲塊生成遊走,拍綠草原一望無界風來風去,拍深山靜夜暗黑中一燈如螢火,就像,像自然,像世界,像導演從鏡頭這邊伸出了手,輕輕撫慰景框裡角色們的憂傷離苦:我懂的,我都懂的。也像是Pi在很久很久以後的中年,重新述說當年的慘烈船難,他歷經滄桑的凝視之眼,可以把當年也許不堪聞問的事件真相,看成另一個充滿啟迪意味的寓言。那麼,電影《斷背山》可以是李安對原著、對粗礪現實的深情一望,然後,將其說成一個溫柔的故事。

於是,看得見的成了隱喻,文字符號化之後的卻成真實。咦,恰恰與我們所理解的世界反了過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