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好走(一)


文/王虎森
2013.07.01

第一章/ 綁架

1

「莫哭!再哭就割掉你的舌子!」

十歲的王勇聽到這樣嚇人的塑膠普通話,立刻就不哭了。

說這話的是個長著落腮鬍子的男人,一尊兇神。王勇可憐兮兮地、安安靜靜地坐在兩個大人中間,連大氣都不敢出。

雙排座汽車風馳電掣地往前飛奔。

坐在後排的有三個人。左邊就是那個一臉兇相的落腮鬍子,右邊也是一個彪形大漢,只是臉上沒那麼長的鬍子。王勇知道他們都是壞傢伙!他被他們夾在中間。安靜下來之後,他想到了電視裡的情景,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被綁架了!他們會不會撕票呢?

坐在前排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司機,王勇不認識,另一個王勇是認識的,他就是李伯伯。他是最壞的壞傢伙!他以前經常到我們家吃飯、住宿,和爸爸很要好,他們是生意上的朋友。當然,這是以前的事。最近兩個月來,他到我們家好幾次,次次都是來問爸爸要錢。爸爸說沒錢,他就說爸爸是騙子。爸爸怎麼會是騙子呢?他自己才是騙子呢。他們抓我幹嘛?他們要把我抓到什麼地方去?最壞的壞傢伙是湖南人,他們要把我抓到湖南去?以前我聽他說,湖南好遠好遠。

雙排座汽車風馳電掣地往前飛奔。

感到恐懼的不只是王勇,他們四個大人也怕。

李忠義以前是個老闆,但自從被王勇的父親王存孝騙去八萬多塊錢的貨物之後,他就一蹶不振,後來乾脆關門大吉,又變成了一個農民。這次他喊了一輛雙排座農用車和兩個打手到這人地生疏的河南來,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這兩個打手在本地稱王稱霸,聽說是去河南,臉上的霸氣先去了幾分,但看到李忠義開出的價還是滿高的(每人兩百),就答應了。這個農用車車主兼司機,首先也是不想來,但經不起李忠義軟磨硬泡:跑河南一趟五百,不行,那就八百;八百還不行,那就一千。這一趟李忠義花了血本,他曉得,如果這回沒有成功,他也就死了這條心,不再到河南問王存孝的錢。

王勇今天像往常一樣去上學,跟絕大多數男孩一樣,他蹦蹦跳跳,無憂無慮。他實在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家裡就他一個孩子,他是小皇帝,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家屬於先富起來的人家,住著洋房,父親騎一輛進口摩托車。他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玩好的,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硬要擔心,他只要擔心自己玩得不盡興。

任何人都萬萬想不到,就在上學的路上,他被綁架了!他嚇壞了,兩個高大的男人把他抓起來扔進車裡(王勇想起了書上常說的「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當時四周沒有其他人。等他哇哇大哭手亂打腳亂蹬的時候,汽車已經發動,像離弦之箭一樣向前射去……。

爸爸,你在哪裡?你知道我在這裡、我在車上嗎?爸爸,你趕快喊公安局的叔叔來救我呀!要快來!慢了,只怕我就沒命了。他們會殺死我的。唉,爸爸不一定知道我被這些壞傢伙綁架了。他怎麼會知道呢?他沒有看見,又沒有人告訴他,他是不會知道的。要讓爸爸知道這事。怎麼才能告訴爸爸呢?打電話。哪裡有電話呢?

沒有人在意這個十歲的男孩會怎麼想。汽車向前飛奔。

2

陽光透過車窗玻璃照了進來,這些男人完全把陽光擋住了,沒有一點陽光能照到王勇身上。這汽車要開到哪裡去呢?湖南,應該是湖南,李忠義這個最壞的傢伙就住在湖南。湖南,好遠好遠,它到底在哪裡呢?

司機開車,其他三個男人開始說話。他們說些什麼王勇不知道,他們的土話難聽死了。

汽車在飛奔。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汽車又開了一會,然後在路邊停下了。

落腮鬍子兇巴巴地用塑膠普通話對王勇說:「跟我們下去吃飯。如果想死,你就做聲!不想死就不要做聲!眼睛不要東張西望,不要亂動!只要低頭吃你自己的飯!聽到了嗎?」

王勇默默地點了點頭。

下得車來,世界是要比車內的逼仄空間大得多了,呼吸也暢快了。但僅此而已。十歲的王勇對很多事都已麻木,他最關心的是能不能吃到可口的飯菜。他早餓了,早就想說自己餓了,該下車吃飯了,但他明白這不是在家裡,不能由自己說了算,於是他就忍,心裡希望他們能早點決定下車吃飯。終於,下車了,很快就可以吃到飯了。他並沒有笑,走路也像大人一樣規規矩矩,不是蹦蹦跳跳的。肚子餓了,誰能蹦跳得起來?被這麼多男人看著,誰敢蹦跳?

低著頭,只顧吃自己的飯,如果家人看到王勇這個樣子,準會大吃一驚。在家裡,他一頓飯可是要吃上個把鐘頭,而且還要幾個人不停地哄他,服侍他,哪會這樣狼吞虎嚥呢?

別看這路邊飯店前不巴村,後不近鎮,但生意是很紅火的,幾個司機和女服務員開著下流的玩笑,還對她們動手動腳。這些人都是壞蛋,都是流氓!王勇恨恨地想。大人怎麼都是毛手毛腳、下流無恥呢?連爸爸也是這樣,他也和一個臭女人好,不要媽媽了。媽媽和那女人吵過,還打過……。

「快吃,我們就要上車了。你是不是前世沒吃過飯,一吃起來比我們大人還快,還多!」

王勇沒回話,也沒點頭,只是飛快地扒完飯,然後站起來。司機和李忠義走在前面,中間是王勇,後面是兩個打手。

汽車又發動了,又賓士在十歲男孩不知道的路上。

兩個打手喝了幾杯酒,話就多了起來。開始,王勇還能集中注意力聽他們說,儘管他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不久,他的頭就低下去,注意力慢慢分散,由分散到逃離,他抬起頭來打了個哈欠,很快就睡著了。

汽車在他的睡夢裡繼續向他不知道的目的地奔去。

人一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管了。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家,不知道父母在家裡怎樣著急,怎樣找遍房間,找遍道路,找遍水邊和池塘,找遍附近的角角落落,怎樣失望甚至絕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睡覺,他什麼都不知道。

一覺醒來,王勇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又是打哈欠又是抹眼睛。一左一右兩個大人都睡著了,前排開車的換了人,李忠義自己開著車,汽車在飛奔。這是陌生的地方,毫無疑問,這裡離家很遠很遠,這裡還不是目的地。還要走多遠呢?還要走多久呢?已經是夜晚了,但到底是夜晚的什麼時候,王勇不知道。家裡丟了人,爸爸媽媽會著急嗎?他們找不到我,他們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他們怎麼會知道呢?

公路飛快地向後跑去,王勇離家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

他不像剛開始那樣害怕了,不知道是因為一直在害怕所以麻木了,還是怎麼的,他又沉沉睡去。

3

王勇一定是被什麼人弄醒的。

「怎麼車還沒坐足癮,還想坐?」那個司機笑著說。

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車……汽車在一個小鎮上停下來了。這樣的小鎮在江南遍地都是,房屋沿公路兩旁擺開,多為二至四層,朝公路的一面牆壁多半貼著白瓷磚,還用鋁合金裝飾。

「我的腳麻死了。」王勇說。

落腮鬍子把他夾下車。李忠義和司機小聲交談了幾句,然後喊來一輛出租摩托車。

「還沒到?」王勇小聲問。

「還有滿遠,不通車。」李忠義冷冷地說:「你坐中間,坐好,別亂動。」

汽車開動了。兩個打手也走了。

摩托車在跑了兩里左右的柏油路之後拐入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山越來越高,路越來越小,一路顛簸得厲害。

「到了。」李忠義付給摩托車主十五塊錢。摩托車轉頭就開走了。

這地方怎麼這麼不好,房子都是土磚砌的,又矮又醜。我怎麼能待在這樣的鬼地方呢?但王勇知道,現在輪不到他來作主。

王勇的到來竟然成為這個偏僻山村的最大新聞。好多人來看他,他們聽到他講外地話,竟然可以把肚子笑疼!在他們眼裡,他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某種珍稀動物,比如金絲猴。有人因為看他而耽誤了做飯,有人因為看他而耽誤了山裡的正事。

4

王勇首先不適應的就是語言。只有這裡的人對他講塑膠普通話時,他才能勉強聽懂他們的意思。他們的土話,他一句也聽不懂。有時候,他們在他面前故意講土話,然後他們就發笑,他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事情如此好笑。因為不知道幹什麼好,他也就跟著他們笑──他的笑就成了野笑和傻笑。不過,任何人都不能低估小孩子的適應能力,他就像一根草,一到山村就本能地貼上去,有了地氣,他就可以慢慢地生長。不到一個月,他就學會了講本地話,像本地人講得一樣好。

他還學會了自己提水,自己洗澡。以前這些事情可都不是他自己做。辦法是李忠義的妻子幫他想出來的,她說,你一個十歲的伢子提不起一桶水,下半桶水你總提得起吧,你先提下半桶水到洗澡房裡去,然後用小面盆,一面盆一面盆地端著水倒進桶裡,這樣,洗澡的水就夠了。這個女人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王勇的父親會拿那麼多錢來取他,她特別擔心他們一家錢得不到,卻還要倒貼飯錢,所以她對他特別兇,比她丈夫要兇得多。她還要王勇洗自己的衣服,他也努力去做,但洗不好,所以這個事情就只能有勞她了。

「不曉得我前世造的什麼孽!服侍了丈夫服侍了女還少了,還要來服侍這樣的野伢子!」

一開始王勇吃不慣這裡的飯菜,辣得要死,辣得他都想把嘴裡的飯吐出來。

「你還好高?吃不得辣的你就莫吃!」李忠義的妻子講話總是這樣。(1)

既然他吃了他們家的飯,那就要替他們家做事。

她說:「端了誰的碗,就要受誰的管!」這在她看來是天經地義的。

作為奴隸,王勇就跟著他們去做事。他跟著去做的第一件事是上山翻薯藤。

他從來沒幹過這樣的活,所以一會兒就扯斷了一根薯藤,一會又扯斷了一根。李忠義的妻子發火了,說他哪裡是翻薯藤,簡直是搞破壞,比長著獠牙的野豬還歹!

李忠義比他妻子耐煩一點,他走到王勇面前告訴他該怎樣翻薯藤,還跟他講為什麼他那麼容易把薯藤弄斷。女人越罵王勇,王勇越容易翻斷薯藤。李忠義跟他好講,他翻起來就好一些了。李忠義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這個女人!王勇想。剛做不久的事,王勇的汗就往薯地裡滴,腰子也痛,他一屁股坐在薯地裡,想歇氣。李忠義的妻子黃桂英說:「這真是一條偷懶的牛,頸架才架上去,就要屙屎屙尿,什麼名堂都來了!」

李忠義說:「少講兩句,你講得再多,他又聽不懂,說話費精神。他要歇就讓他歇一下子。」

他們給王勇的睡房就是一間臨時的牢房,它是泥巴牆,窗戶被7根豎著的木棍平均隔成8份,為了招待他,他們在木棍上臨時橫向釘了一些木板,縱橫交錯就像一張網,昆蟲可以飛進飛出,但一個人,不管他身子多麼小,也無論如何鑽不出去。這樣的牢房也許關不住大人,但它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就是銅牆鐵壁,牢不可破。山村很小,這樣的牢房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