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好走(二)


文/王虎森
2013.07.02

這種被監視的生活對一個男孩來說無疑是一種痛苦。手腳似乎被捆住了,心頭被一塊大石頭壓著,透氣好像也要看別人的臉色──別人要他呼吸他才可以呼吸,別人命令他不呼吸他似乎就不能呼吸。逃跑,暫時是沒有希望的……。

既然王勇吃了他們家的飯,那就要替他們家做事。

李忠義的妻子說:「端了誰的碗,就要受誰的管!」這在她看來是天經地義的。

作為奴隸,王勇就跟著他們去做事。他跟著去做的第一件事是上山翻薯藤。

他從來沒幹過這樣的活,所以一會兒就扯斷了一根薯藤,一會兒又扯斷了一根。李忠義的妻子發火了,說他哪裡是翻薯藤,簡直是搞破壞,比長著獠牙的野豬還歹!

李忠義比他妻子耐煩一點,他走到王勇面前告訴他該怎樣翻薯藤,還跟他講為什麼他那麼容易把薯藤弄斷。女人越罵王勇,王勇越容易翻斷薯藤。李忠義跟他好講,他翻起來就好一些了。李忠義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這個女人!王勇想。剛做不久的事,王勇的汗就往薯地裡滴,腰子也痛,他一屁股坐在薯地裡,想歇氣。李忠義的妻子黃桂英說:「這真是一條偷懶的牛,頸架才架上去,就要屙屎屙尿,什麼名堂都來了!」

李忠義說:「少講兩句,你講得再多,他又聽不懂,說話費精神。他要歇就讓他歇一下子。」

他們給王勇的睡房就是一間臨時的牢房,泥巴牆,窗戶被七根豎著的木棍平均隔成八份,為了招待他,他們在木棍上臨時橫向釘了一些木板,縱橫交錯就像一張網,昆蟲可以飛進飛出,但一個人,不管他身子多麼小,也無論如何鑽不出去。這樣的牢房也許關不住大人,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就是銅牆鐵壁,牢不可破。山村很小,這樣的牢房更小。

李忠義他們有一個女兒,叫李珊,在鄉上初中讀三年級,本來想讀寄宿,但鄉上初中沒那麼多房子,正在起學生宿舍,讀寄宿要等明年上半年,所以她就只能讀「跑學」(通學),騎一輛單車,早出晚歸。王勇記得自己第一天到李忠義家的時候,李忠義跟李珊說今後家裡多了一個人。這應該是一件大事,但李珊只「嗯」了一聲,什麼話都沒說。在她眼裡,好像王勇這個大活人跟一把椅子沒什麼區別。除了認真讀書之外,她幾乎什麼事都不要做!王勇認為這太不公平了,但李忠義夫婦想都沒想這事。李珊是他們的女兒,而他是他們的人質,是他們的奴隸,這樣對待她和他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洗了澡要換衣服,而王勇是被他們綁架來的,沒帶換洗衣服。李忠義的妻子就拿著李珊以前穿過的衣服給他穿。男孩子穿女孩子的衣服,要多醜有多醜!

「你穿不穿?」她問王勇,口氣很不友好。

他遲疑著不回話。

「不穿就算了!你就一身精光到外面去!」

這怎麼行?

於是,他就不得不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出去,這又惹得當地人笑了好久。

李忠義對王勇說,他到鄉上的郵局給王勇的父親掛了個長途電話。他對王勇的父親說:你伢子在我這,他一切都好,我沒損傷他一根毫毛;你如果還要這個伢子的話,就帶八萬多元現金來這裡,記住,少不得一分。王勇的父親在電話那邊說:我一時籌不到那麼多錢,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先給你三萬,你把我孩子放了,然後我再還清。李忠義說:還三萬,可以,不過伢子不能跟你回去;還清了,我二話不說,沒還清,對不起;另外,自從我被你騙了之後,我們一家日子很不好過,你這個少爺跟我們一起吃,我沒有怎麼他,只是現在是大熱天,他沒有換洗衣服,你最好寄幾件來。電話那邊說:我盡快寄來。

不久,衣服寄來了,有單衣,有夾衣,還有皮衣。

「這個傢伙!」李忠義罵道,「連皮衣都寄來了,他是想拖!這回他的崽在我們手裡,隨他怎麼做,反正刀把摳在我們手裡!」

「這個傢伙不脫索!他還想耍名堂!」他妻子也罵著。

王勇知道他們是在罵他爸爸。

他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她說:「那個傢伙會不會拿錢來取人?」

「這個不要擔心,他肯定會拿錢來取人。」

「莫講得那麼肯定。」

「他又不是崽多了,只有這一個。」

「他們不曉得再生一個嗎?」

「再生一個?講得容易!你就落一萬個心,我用腦殼擔保他會拿錢來取人!」

王勇的爸爸還給李忠義寫了一封信,信上說了些什麼王勇不知道,他們沒有告訴他。

李忠義指著自己對王勇說:「我年紀比你爸大,你就叫我李伯伯。」

王勇點點頭。

他指著自己的妻子說:「她叫黃桂英,你就叫她桂伯娘。」

王勇又點點頭。

第二章/ 懷念書包

書,不能讀了,這是毫無疑義的。

到這個閉塞山村之後不久,王勇就強烈地懷念起那個不翼而飛的書包。在失去自由之後,他讀書的權利也被剝奪了。沒被抓到這裡的時候,他在學校學習不算認真,成績中等。老師對他父母說,這孩子智力好,反應快,但上課不夠專心。他父親不以為然,笑著說:「我以前也這樣。」老師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因此在學校裡沒能做到遵紀守規。現在,他不能讀書了。不是李忠義看著他,就是黃桂英看著他,他們和他幾乎是形影不離。他如果是一條狗的話,他們肯定會用一條鐵鏈子鎖住他。這種被監視的生活對一個男孩來說無疑是一種痛苦。手腳似乎被捆住了,心頭被一塊大石頭壓著,透氣好像也要看別人的臉色──別人要他呼吸他才可以呼吸,別人命令他不呼吸他似乎就不能呼吸。

逃跑,暫時是沒有希望的……。

一天上午九點鐘左右,三輛摩托車開進了山村。每輛坐兩個人,一共六個人。這六個人全部走進了李恩深家。李恩深家在這裡是無足輕重的,全家四口人,母親是個不大靈醒的女人,兩個女兒看起來也不是聰明的孩子,只有父親李恩深一人,好像還是個正常的人。

在這六個人後面,跟著不少村裡的人,他們是去看熱鬧的,看這六個人到李恩深家到底幹什麼。

「六個人都進去了。四個是鎮幹部,兩個是中學老師。」說這話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為自己認識那六個人而自鳴得意,並且覺得自己見多識廣,高人一等。

山裡人有看熱鬧的習慣──對於這一點,王勇知道得太清楚了,就在自己來到這個山村的第一天,許多山裡人看他就像看猴把戲一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幾乎附近所有的人都來了,出什麼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王勇靠著李恩深家的大門站著,睜大眼睛朝裡面看。

那六個人也不坐,也不喝茶,站著和李恩深說事。他們很忙,他們還要去做好幾個學生的「勸學工作」。

「你是李恩深吧?」其中有一位手提小皮包的男人這樣問。這樣的人王勇見多了,以前在自己家裡,他經常可以見到,所以他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是當官的。

李恩深茫然地點點頭。

「你們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四歲了,該去中學讀初中一年級了,小的也有九歲了,該讀小學二年級了。現在,她們沒去上學,是不是?」

這個當官的,對他們家的情況瞭解得還滿清楚的。

李恩深女人胡亂地點頭。這個女人怕真的有些不靈醒,王勇想,我是假的不靈醒。這裡的人看見我在不該笑的時候也笑了,就說我「撿別人的野笑」,就認為腦殼不靈醒。我靈不靈醒,我自己還不知道嗎?

「她們必須去讀書!你們做父母的有義務讓他們去讀書!」

原來是要那兩個不靈醒的妹子去讀書。來三輛摩托車,六個人,她們不去,只怕不行,他們搶也要把她們搶去。那個人講話好大一句,也難怪,他是當官的。

李恩深麻著膽子說:「不是我們做父母的兩個錢要緊,實在是她們自己不想讀書。不信,你們可以當面問她們。」他要自己的女人去外面把兩個女兒找回來。

「不要去找了。不管什麼原因,根據相關的法律,細伢子到了年齡不去學校讀書,他們的父母就違了法。一違了法就要罰款。每失學一個罰款五百!」

李恩深夫婦目瞪口呆:孩子是我們的孩子,她們讀不讀書關你們什麼事?孩子不讀書,做父母的就犯了法,這是什麼道理?這夫婦倆笨嘴拙舌,不會講道理。這六個人都是有來頭的,他們有知有識,既然他們這麼說了,沒道理也有道理了。特別是失學一個還要罰五百元錢,兩個就是一千元……真讓人想不通,想不通也要想得通……他們是當官的……。

李恩深女人說:「我們的大妹子,今年上半年讀小學六年級。她從讀幼兒班開始一直到如今,沒參加過一回考試。老師說她成績不好,參加考試有影響,就不要她參加考試。」

這個女人,真是不識時務,這樣的事也說得出口。

外面看熱鬧的人被這個女人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這回,輪到那六個人目瞪口呆了:有這樣的事嗎?

女人說:「這是真的。有一回我還去同老師爭過。他硬不要我們女兒參加考試,我也沒辦法。考試沒考過一回,還讀什麼書?」

這個女人講個沒完,這麼一講,還真有點道理,看樣子,她是多數時候不靈醒,不過也有靈醒的時候。

「以前的事就不要講了,都已經過去了。鎮政府根據法律和上級檔精神制訂了規定,失學一人罰款五百!」

王勇想,當官的跟當老師的原來是一個樣,有道理的時候講道理,沒道理的時候就來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