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小鎮道士(一)


文/周維剛

午夜時分,晚風徐徐。從窗戶吹進的陣陣微風使得四散在房內的黃色紙張飄起又落下。昏黃的檯燈下余子承專注地臨摹書上的符籙,一旁老式收音機播放著帶有雜音的廣播,咿咿呀呀唱出曲調。

余子承口中唸唸有詞,正襟危坐在書桌前,執著沾有黑墨水的毛筆試著一氣呵成地畫出符籙,卻總不如意,行筆一陣後便亂了,於是懊惱地隨手往旁一扔,又一張失敗品緩緩降落在快被符海淹沒的地板上。他稍微鬆了口氣,向後一靠,轉轉發痠的手腕。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在空氣中順了順幾次筆畫,挺直身子沾筆黑墨繼續畫了起來。他聚精會神、緩慢地讓筆尖在符紙上行著。他秉著一口氣,神情隨著愈接近結尾愈加緊繃起來,終於眉心一鬆,心滿意足地看著眼前的完成品。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費盡心血的符籙,端詳了一陣後放入一個已裝有其他符籙的多層文件夾內,各層的間隔上貼有分類用的小標籤。

床板發出聲重響,余子承一股腦地癱在上頭,他舉起了一隻手。「天圓地方,律令九章,」他像是意猶未盡地虛畫著。「吾今下筆,萬鬼伏藏,急急如律令。」在空氣中完成剩下的筆畫後,像是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高舉的手頓時掉了下來。

「以下為您播報新聞消息,」在余子承漸趨平緩的呼吸聲中收音機傳來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經濟部今日宣布,若未來兩周仍無大量降雨,將不排除實施第二階段限水。在石門水庫方面,已經露出大面積淤泥,水庫管理中心表示,最近每天水位下降約三十公分,若再無降雨,供水真的令人憂心…… 」

一道陽光從窗外透入照在余子承的臉上,他額頭泛著汗。余子承在一陣溫熱中醒來,一旁轉著的電風扇已無法降溫。地面已收拾得清潔溜溜,那些符籙失敗品被安放在書桌,上頭用一疊厚重的教科書壓著。收音機不知在何時被噤了聲,由稀疏的蟬鳴取代。他看了看時鐘,已經接近正午。

「媽,吃飯。」余子承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叫喊,蹣跚的腳步直往飯廳去,但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位少女的身影。「竹雅,妳怎麼來了?」

嚴竹雅正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菜上桌,她身後的廚房傳來陣陣激烈的鍋鏟鏗鏘,而一聲吆喝蓋過:「鬼叫什麼,就快好了!先去刷牙洗臉!」

「你喔!」嚴竹雅望向未反應過來的余子承,帶著些許責怪的意味。「都忘光光了是吧!」余子承來不及回嘴,嚴竹雅便在余媽呼喚下重返料理午餐的戰場。

算一算也差不多十年光景,對余子承和嚴竹雅這對青梅竹馬而言早夠他們摸透對方的個性,甚至有些時候對方還會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嚴竹雅也很投余媽媽,陳金梅的緣,她和余子承這些年來就在陳金梅的眼皮底下長大,已經儼然是他們家庭中的一分子。她就像是他們家中另一個小孩,成熟仔細的個性宛如姐姐一般在旁照顧總神經大條的余子承,她有時碎唸的程度甚至不亞於陳金梅。

三柱清香插入香爐後,余子承不忘再用手拜了拜,並口中低聲喃喃著些什麼,這已是他每天的例行事項。在裊裊煙霧後頭是幅黑白的半身遺照,那是余子承的父親,他在余子承唸小學前就不幸病逝。雖然余子承因此和父親間相處的回憶並不多,但有幅景象仍舊深深地烙印在他當下的小腦袋瓜裡頭:父親身著一身道袍,一手搖著個頂端有個「山」字叮噹作響的三清法鈴,一手掐著神秘感十足的手勢,口中低聲喃喃不管他怎麼聽也聽不懂的咒語在幫人辦事。那些原先愁眉苦臉前來求助的人,最後都對父親顯露出感激、安心的神情,就好像是遇著了救命恩人。

或許是對父親的崇拜,亦或是余子承身體中流著相同的血液,使得他總是想去重拾起中斷了的家業。總有一天,他要代替父親重新持起各種法器來,給鎮上的人幫助,成為他們有難時會第一個在他們腦中浮現的憑藉。

「吃慢點!等一下噎到!」余子承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嚴竹雅和陳金梅幾乎同時異口同聲地說。余子承絲毫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嚥,像個餓壞了的小孩一樣,餐桌上散落著從他嘴角掉下的飯粒。

「吃吃吃吃吃,一張嘴只會吃,」金梅用筷子敲指著那些飯粒。「都多大歲數的人了,還要別人幫你收拾房間,自己在那邊睡到不知道人。要是你有竹雅一半懂事就好了,還會幫忙煮中餐。啞巴啊?」

一陣嘟噥從余子承塞滿食物的口中傳出,他依舊故我,眼中只有飯菜。

「算了啦,他做的菜能吃嗎?」嚴竹雅開口。「而且這是向阿姨偷學一手的大好機會呢。」

三叉路口大榕樹下金梅小吃攤的美味在鎮上眾所皆知,附近沒有其他人能與其媲美。每到夜晚在那都會聚集些人喝酒閒聊,遇上週末則常常高朋滿座,久而久之便有人戲稱小吃攤都變成了夜店,只是年齡層上升許多。自從子承的父親過世之後,原本只是助手的金梅幸運地由早已準備退休的老闆那接下這攤位。雖然做得小有模樣,但由於價位低廉實際上沒什麼賺頭,畢竟在這窮鄉僻野要是太貴,根本不會有人想要光顧。多數人也多半因為可以有藉口離開家中的黃臉婆出去喝一杯,而將那邊當作一個避風港。於此就算金梅時常忙得不可開交,也只能讓手頭上有點小錢罷了。

「竹雅啊,下午這弟弟就麻煩妳照顧一下了。」陳金梅交代著:「好好看著他,該做的事情都沒做,只會整天待在房間裡頭畫那些鬼畫符。我還得去隔壁鎮上買點東西,晚上有空就來我這邊吃晚餐啊。」

「是,我知道了,阿姨。」竹雅的眼睛飄向埋首於碗公裡頭的阿承,眼神中帶著些許警告的意味。「阿承,你聽到沒?今天下午就乖乖地給我把暑假作業都寫完,後天就開學了。」那件已經被余子承拋到腦後的事情使得他頓時結了凍。

「這一次我可不會幫你寫。」這一切早在嚴竹雅的預料之中,她早就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一旁的金梅則對他兒子這種忘東忘西的個性早已放棄,但卻無法克制地面露不滿。

其餘兩人皆對余子承投以失望的眼神,而他早就已經司空見慣,毫不理會地將已就口的湯緩緩喝下。他此時心中才沒有什麼暑假作業,午後接下來的行程他早就都安排好,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余子承!你到底想搞什麼鬼啊!」嚴竹雅對絲毫不受控制的余子承罵著,眼前的狀況使得她不由得生氣起來。

陳金梅一踏出家門後沒多久,余子承便不顧嚴竹雅的阻擋強行離開他應該待的書桌前,從神明桌下的櫃子裡頭拿出一箱顯然已經準備好的東西。他在後院立了張桌子,上頭安置好香爐以及各式法器道具,並穿上道袍,好似已經身為一位如假包換的道士。他手中持著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正專心地在做最後的準備。

後院中的水泥地發著燙,躲在一旁屋簷陰影下的嚴竹雅只能放任眼前的余子承去做他想做的事,她知道就算說破了嘴也無法讓固執的他停下。「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最近不是很缺水嗎?」余子承露出神氣的表情。「所以我要祈雨。妳看看,我已經把法術的流程都研究好了呢。」

「要是你在課業上也這麼用功就好了,」嚴竹雅瞄了下那有如天書的法術流程。「所以等你祈雨完就乖乖回去坐在書桌前好嗎,阿承弟弟?」每每嚴竹雅最終都得向余子承妥協,這次也不例外。

他們頂上是一片晴空萬里,余子承右手持有一把鐵劄,在炎熱的空氣中比劃著。嚴竹雅瞇著眼望向揮汗如雨、唸了一段又一段咒語的余子承,對他正在施展的法術並沒有什麼信心。

「乾降晶坤,順靈驅雷,霆運天星,誅悖逆命。」余子承有模有樣地揮舞著鐵劄。「龍神降普,澤亨利貞。」

大喝一聲將鐵劄投入面前裝著水的水缸後,余子承從一旁的竹簍裡頭抓出一隻公雞,隨後拿起菜刀抵在雞脖子上頭,但那一刀卻停在那遲遲沒有劃下。

「怎麼了?」嚴竹雅在一陣疑惑後總算忍不住地出了聲。她發現余子承的手竟微微地在顫抖著。

「我不敢殺。」那回答的聲音中就有如他的手一樣在抖著。

「余子承!你連雞都殺不了還要怎麼做法!」嚴竹雅有些傻眼,這情況就像是一位不會治病的醫生那樣令人不可置信,簡直胡鬧。不由得便有些惱怒了起來。「劃下去就對了。」她激動得不免加上個斬首的手勢。

用說的倒是簡單,對親任劊子手的余子承來說並非如此。他害怕繼續這樣下去臉會丟光,於是鼓起勇氣試圖拯救所剩不多的男子氣概,嚥了口口水後在雞脖子上開了個洞。但力道仍舊弱了些,那隻雞只掙扎了一下便輕易地從余子承的手中逃脫。

「快!圍住那邊!抓住牠!哎呀!你怎麼笨手笨腳!牠逃到那邊去了!」在嚴竹雅的發號施令下他們兩人東奔西跑著,在庭院裡追了好幾圈才終於將漸漸體力不支的雞給捉住。

「拿啊,又怎麼了?」流著血的雞在嚴竹雅的手中不斷做著最後的掙扎,鮮紅色的血飛濺在他們兩人身上,嚴竹雅因此皺起眉頭。

「快點啊!」余子承伸出手想抓過雞,卻又懦弱地縮了回去。幾次後嚴竹雅失去所有耐心,她逕自抓起一旁的菜刀,在雞脖子俐落地補上一刀。不久,雞便完全地解脫,再也不會動起來。

用得來不易的雞血畫了道符後,余子承又接著施了好一陣的法。嚴竹雅在旁拉了拉因汗濡濕的衣服試著涼快些,然而天空中卻絲毫沒有要下雨的跡象,還是同樣悶熱,陣陣飄起的雞血腥味讓她更是瀕臨爆發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