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雲南小提琴(一)


文/郭昱沂

序曲

鍾存嶺從公寓大門走出來,雙手交互搓揉著,摀住嘴哈口氣,將圍巾裹緊,一把琴盒架上肩膀,便邁出腳步在殘留薄雪的街道上行走。

巴黎的冬天寒意逼人,街道兩旁的椴樹只剩枯幹,迎風看起來就像立式的掛衣架。存嶺就讀的索邦大學(La Sorbonne)就在附近,是間巴黎的老牌名校,以文史科目著稱,校風有些八股,不過位在市中心,觀光客特別多,連帶讓這一站的地鐵也特別講究。地下月台打著暈黃燈光,一行一行的文學名句在天花板上投影,站名La Sorbonne幾個字就掛在這個很有書卷味的牆壁正中央。

轟隆隆聲音逐漸靠近,一輛地鐵駛進車站,存嶺從地面樓梯口三步併兩步奔下來,連忙衝進最後一節車廂。

車廂裡大約有八成的乘客,存嶺找到座位坐下,將小提琴琴盒立在腳邊,表情很輕鬆愉快。他視線的前方站著一對年輕男女,舉止親密,穿著新潮,都戴著很有設計感的絨線帽,男的帽子上面寫nouveau marié(剛剛新婚),女的寫jamais divorcée(絕不離婚)。兩人看著車廂裡掛著的地鐵圖,指指點點討論起來。

大巴黎地鐵圖:十四條線路,十四個顏色,從巴黎市中心呈放射狀散開來,存嶺心想,這張地鐵圖伴著他七年了,每一個站就像結繩記事的「結」,充滿著點點滴滴的回憶。

情侶注意到存嶺的注視,兩個人朝他友好而滑稽地一笑,地鐵到站開了車門,一股冷風灌進來,存嶺略微點頭向情侶示意。車窗外一片積雪,只有三、兩個屋頂從白花花的雪裡冒出來,地鐵才出地面沒幾站,又再度鑽入黑暗的地下道。

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宣示到站了,乘客卻顯出驚慌,司機沒停對位置,最後一節車廂的乘客沒有月台可出入,車門一開,面對的是牆壁以及堆滿了管線的窄小通道。車廂之間彼此互不相通,大家眼睜睜看著前一節車廂的乘客順利地走出月台,還在愕然不知所措間,地鐵又關上門再度啟動。乘客破口大罵Merde!(狗屎!)Salo!(賤貨!)車廂裡幾乎要躁動起來。

喧鬧咒罵聲中,存嶺突然站起身,以幽默的語氣跟車廂裡的乘客宣布:「我姓鍾,跟大家分享一個很棒的消息,我剛拿到索邦大學的音樂學博士學位,別擔心(玩笑語氣),我將回到我的國家。現在我想為各位演奏一首曲子,沒有它,也許我的生命不會走到音樂裡,那就是金婚式。」

Je voudrais vous faire partager une grande nouvelle. Mon nom est Chung et je viens juste de réussir mon doctorat de musique à la Sorbonne. Ne soyez pas inquiète, je rentre bientôt dans mon pays, Taiwan. A ce moment, j’aimerais vous jouer une chanson. Sans elle, j’aurais peut-être eu une autre vie.Voici, La cinquantaine.

車廂頓時一改氣氛,乘客安靜下來。存嶺閉著眼睛,純熟的拉著琴弦,演奏樂曲。那對男女將帽子摘下,以有些戲劇化的方式走到乘客面前討賞,很多人都往毛帽裡面投了硬幣。演奏完畢,熱烈掌聲響起,新婚男女捧著帽子裡的錢幣到跟前,存嶺搖搖頭,於是他們將錢幣收進口袋裡,向乘客彎腰鞠躬,然後各自把帽子戴在存嶺的頭上,車廂裡歡聲雷動。

第一樂章  返鄉

存嶺在中壢一間郵局的櫃臺前等候,他望向更後方的辦公桌,一名女職員正向上級主管請示,對話了一陣子之後,她點了點頭,走回自己負責的櫃臺。

   「先生,您詢問的這位雷先生的確在這裡工作過,不過幾年前已經離開,至於調到哪裡,我們不太方便透露。」

存嶺在便條紙快速寫下幾行字,「這樣好不好,我留下姓名與電話號碼,麻煩請你們幫忙轉達,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聯絡到雷老師……真的非常重要!」

「雷老師?……」女職員表情有些遲疑隨即點點頭:「可以。」

公車以平緩的速度行過街道,也不知是不是大都會「炒房」的風氣也吹向這裡,連一向並不屬於什麼熱門地段的龍岡,也大興土木起來,蓋了好幾片新式住宅,連成一片商鋪、大廈。

 存嶺出國前,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他們家就已經自行蓋了兩層樓水泥房,也許是心裡面盼著三個女兒和唯一的兒子哪一天會回鄉發展,結果現在只有母親獨自居住。

存嶺下了車沒直接往家裡,跨過一條小溪流,兩旁的美人蕉、雞冠、牽牛迎風招展,如此普通的畫面卻令他心情舒展開來。

安靜的「宵裡國小」校園內,只偶爾傳來學生留校晚自習的讀書聲。走到操場底,一排水泥矮牆上畫著小孩做各式體操的圖案,存嶺的手指沿著圖案走著,不少線條已經褪落,淡淡地給人時移事往的感受。不知哪裡傳來拉二胡的聲音,低沉悠揚,存嶺閉上眼睛,彷彿看到十幾年前,父親坐在榕樹下拉胡琴的專注神情。

睜開眼,四周恢復安靜,存嶺抬頭仰望天空,只剩一絲絲夕陽的餘暉,即將進入夜晚。

頭髮已經花白、身材胖墩墩的鍾母春蘭端了一盤菜從後面的廚房走出來,朝客廳喊著:「來吃飯嘍!」

客廳空無一人,存嶺從隔壁房間拋出個回應:「欸!……好!」

客廳依舊是幾乎與過去相同的陳設:茶几、沙發、木頭書櫃、籐製躺椅,堆放在角落的書報雜誌,牆上掛著幾張書法、國畫。

玻璃櫃裡面立著父親鍾智耕的遺照,長袍的立領之上,一張清俊的臉孔,與存嶺有幾分相似。旁邊擺著幾張全家出遊的合照;三個女兒各自的家庭照;存嶺童年穿著小長袍、中學在中正紀念堂、大學上台演奏;比較新的一張是存嶺在艾菲爾鐵塔前的照片。

櫃子旁邊靠牆安著一個神桌,春蘭新換上三杯水,雙手合十,喃喃念了幾句話,她把存嶺已經裱好的博士文憑呈上去,最後再彎身拜了三下。

春蘭走到一間當作儲藏室用的小房間,裡面的用品器物都蓋著舊被單、報紙,她將燈光調到最大光度。存嶺踩在小椅凳上面,一邊撢著櫃子上方的灰塵,伸長手臂試著從後面取下一件東西。

春蘭:「拿這個下來做什麼?」

存嶺終於抽出琴盒,春蘭在旁邊伸出手幫忙接著。

存嶺:「音樂會要用。」

春蘭:「用這個?都老嘍!」語氣中透著不可思議。

存嶺笑了起來:「對,都用了兩代。」

春蘭:「先放著啦,去洗個手吃飯,涼了不好吃。」

餐桌上滿滿地擺了幾道菜一道湯,存嶺顯得胃口奇好,連連挾菜吞飯。

春蘭:「明天上台北?」存嶺點點頭。

存嶺:「上午家裡有課,下午要去練琴。」

春蘭:「你幫我帶幾罐醃菜給姊姊。」話一說完連忙起身走到廚房。

存嶺:「媽!妳先吃飯,等會兒我來弄就好了。」廚房裡傳了瓶瓶罐罐、扯弄塑膠袋的聲音。

不一會兒,春蘭將幾個裝好的玻璃罐放在桌上:「等下放到你車上,不要忘了。」她轉開其中一罐,挾出幾條蘿蔔乾。

春蘭:「吃吃看,脆脆的,有點辣……以前你爸爸最喜歡。」

存嶺品嚐著蘿蔔乾配飯,一邊說:「下午我到中壢郵局那邊。」

春蘭:「領東西?你法國的東西……還沒寄完啊?」

存嶺:「不是。我去問雷老師。」

春蘭:「搬走了吧,你到台北唸書之後好像沒幾年就搬走了。」春蘭又夾了一塊帶筋的牛肉到存嶺碗裡。

台北捷運穿梭在黑暗的甬道中,窗戶立即有鏡子的效果,一張臉孔映在上面,存嶺顯得若有所思,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考。

存嶺:「是、是,我從板橋學校那邊過來……欸……抱歉,沒算好時間,再兩站就到了。」

地道中漸漸現出光亮,「中正紀念堂」幾個金字浮雕清楚在望,存嶺起身,左右肩上各揹了一個小提琴盒,跟著人群依序走出車廂。

他研究了一下出口標示,朝「國家音樂廳」的方向走去。

弧形通道上掛滿表演節目的照片,有個中學模樣的男孩子在拉小提琴,旁邊掛著一個牌子寫:「我想出國念音樂,我在存錢,請支持我。」

哐噹幾聲,男孩抬頭看去,存嶺投下了幾枚硬幣。

Nancy坐在國家音樂廳的演奏休息室,翻著節目單的初印稿,封面是一個陳舊的琴盒上立著一把小提琴。她翻開內頁,瀏覽裡面的內容,看到存嶺走進休息室,便作勢舉起節目單,逐字高聲朗誦:「十五歲由雷-邦-寧-老師啟蒙……這位是誰呀?」她十分好奇地望向存嶺。

存嶺將兩把小提琴放下,脫掉外套,然後回給音樂搭檔一個了然於胸的微笑:「他是郵差。」

Nancy的表情從好奇變成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