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雲南小提琴(二)


文/郭昱沂

存嶺:「難以想像嗎?窮人家的小孩不可能像妳五歲就被鋼琴教母指導,十歲出國表演,十五歲進入Juilliard(朱利亞音樂學院)。」


Nancy:「你親戚嗎?……剛好教小提琴?」


存嶺:「認識雷老師的時候,他真的是一位郵差。我就用這把小提琴跟他學的。」存嶺打開比較比較破舊的那個琴盒(跟節目單封面一樣),從中取出一把小提琴,「上禮拜回中壢老家,特地找出來的,安可曲我要用它演奏,今天帶過來試一試。」

小提琴的F孔看進去,裡面刻著製作者的英文。

Ya Yin-Violin CO.LTD.(雅音小提琴有限公司)

Mou-Sung Lin(林茂松)

TAINAN TAIWAN (台南  台灣)

第二樂章  一九八O年代 

那時的中壢龍岡還不叫「雲南村」,雖然已經住著不少被政府安置在此的雲南移民,他們多半繞到中南半島幾年,延至五零年代才來到台灣。忠貞新村、貿易七村、馬祖新村、富台新村……眷村陸陸續續建造起來,但那時的龍岡其實跟今天一樣,除了雲泰緬移民,還夾雜著許多本省人、客家人、大陸少數民族,就像是小型的族群大雜燴。

當初還是一家家低矮房舍,自蓋的夯土房,幾個眷村社區,曲折的路徑,蜿蜒的巷弄,木板門、攀牆蔓、雞犬相聞,樸素簡單中別有一番親切,甚至意趣。

「雲南小館」、「過橋米線」、「泰緬料理」的招牌穿插在市場中,熱騰騰的冒著煙氣,顯得這裡的初春特別有人味,特別是一清早便穿梭著起早幹活的人們。

一身樸素、清瘦的春蘭在市場買菜,仔細地挑揀著蔬果,挑好了就跟小販討價還價,家裡不寬裕,哪怕能多要一根蔥都值得。遇到幾位相識的太太,彼此便閒話家常起來。

「三個女兒在台北怎麼樣?工作好不好找?」

春蘭:「三個都還好、很乖啦,大的在成衣廠,小的兩個讀夜校,自己半工半讀。」

另位太太接腔:「春蘭命好,苦盡甘來,女兒都會幫忙賺錢了。」

春蘭:「多虧了幾個姊姊,小的才能好好讀書。」

身穿旗袍、操著外省腔的婦人加入話題:「老大不是有男朋友了?」

春蘭微笑點頭,旁邊的連忙接腔:「上次有帶回家,我見過,人很老實,跟老大有夫妻相。」

外省腔太太以誇獎的語氣說到:「我兒子說存嶺在學校大禮堂表演鋼琴,很威風喔。」

春蘭不好意思起來:「大女兒說要培養小弟,存嶺自己也有興趣,我看他練鋼琴比唸書的時間都多……威風什麼!功課很普通啦。」

「遺傳鍾老師啦!你們家鍾老師琴棋書畫什麼都會。」

春蘭顯得更不好意思了:「他哪會什麼?都是隨便弄弄,不過這樣也好,少跟我吵架。」

「欸,你們家存嶺太老實了,一堆學生等公車,公車一來,你兒子就被擠到後面,擠不上公車。男孩子國中正在發育要給他補一補,太瘦了!」

幾位太太七嘴八舌地附和著聽說哪些藥很有效、該買什麼補藥,;春蘭一臉怔忡陷入思考。

十五歲的存嶺戴著一副厚眼鏡,身體瘦弱,背著大書包,手裡拿著狄克生英文片語袖珍本,喃喃在背誦。公車一來,一堆學生衝向前,被擠到一邊的存嶺眼睜睜看著其他人爭先恐後。

車門邊擠滿了乘客,司機揮揮手示意存嶺等下一班,公車便快速開走。存嶺有些無奈地轉過身,邁開腳步,一邊哼著歌一邊朝學校方向走去。

對存嶺來說,能夠晚一點到學校,就像偷到了什麼似的開心,畢竟從早到晚的考試!考試!考試!對於他這樣成績很普通、科目喜好很偏執的學生,真的很辛苦,處在升學壓力下,常常是茫然又不快樂地度過學校的一天。
 

龍岡國中乙班教室的黑板上寫著:班會時間──愛國歌曲比賽練習,存嶺在教室左前方彈電子琴,一位同學站在講台上指揮得有模有樣,底下的同學齊聲高唱:

沒有國哪裡會有家?是千古流傳的話,多少歷史的教訓證明,失去國家多可怕。……國家!國家!我愛的大中華……

同學沒認真好好唱,以致歌曲到後來走音、氣弱,全班哄堂大笑。存嶺轉而彈起台灣民謠「高山青」,指揮同學順著高山青旋律,故作嚴肅地繼續有板有眼地指揮,全班便用激昂的氣勢演唱:

高山青,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呀,啊、
啊、啊……

導師走進來,全班陷入一片肅靜,存嶺背對著門口沒看到,幾個音符便在沉靜的教室內流竄。

導師:「鍾存嶺……學藝當得不錯嘛,可惜聯考不考音樂,數理化再多個五十分就可以考北聯上建中。」

存嶺低頭不語,脖子根已經泛紅,一路紅到臉頰,厚鏡片之下的眼睛低垂著,不讓人看出表情。

一直到放學,存嶺都是悶悶不樂的,他沒留下來晚自習,自顧自就背起書包走出校門。   

宵裡國小安靜的校園內,悠悠傳來拉二胡的聲音,存嶺邁著有些疲累的腳步穿過甲班、乙班、丙班、丁班的教室標誌,然後穿過一片操場,只見父親鍾智耕閉著眼睛,在一棵大榕樹下拉二胡,神情很專注。

存嶺走近到智耕身邊,像似在觀察什麼的沒有打擾父親,祇投入在胡琴的悠揚樂聲中,直到智耕睜開了眼睛,存嶺才喊聲「爸。」

智耕點點頭,又繼續拉了幾節,直到樂章結束才停下來。

智耕問兒子「下課了?」一邊手指著旁邊那一排水泥牆壁「你看,我剛剛畫的。」

一格一格方框裡畫上正做著各種體操動作的小孩子,跳繩、標槍、跳高、毽子、扯鈴、彩帶舞。

智耕:「五月份我們二十年校慶,要擴大舉行運動會,校長要我負責美化校園,時間有點趕,畫得不好,明天再加些顏色會比較活潑。」

存嶺注視著牆上的圖案,有些微失神,智耕見狀忙問:「怎麼?……不開心?……發成績單了?」存嶺點點頭,用力一躍把書包拋掛在榕樹的枝幹上。

智耕:「回家吧,你媽在等我們吃飯。」

存嶺負氣地說:「今天老師說我多考五十分就可以上建中。」

智耕:「一次考不好算什麼,垂頭喪氣的。」

存嶺跳起來搥打書包,「我不是讀書的料!」

智耕一邊收起二胡,將藤椅疊起來收到角落的一處:「那你將來想做什麼?跟姊姊一樣讀五專、高職?」存嶺搖搖頭。

父子兩沉默了一會兒,夕陽已經將天空染成橘紅色,智耕的視線從天空轉移到兒子臉上,嘆了口氣,娓娓道來:「以前我想讀文科,特別喜歡畫畫,想考藝專,你爺爺說男孩子念藝術沒出息!那時候在跟日本人打仗,你大伯二伯都去念黃埔軍校……」原本在一旁幫忙搬油漆、刷子、尺規、報紙,存嶺忽然抬起頭望著父親。

「我想考音樂班!」他堅定而認真的說。


這夜鍾家的客廳氣氛很詭異,晚餐進行得比平日漫長,春蘭見父子兩特別沉默,心裡已經有準備。所以當存嶺將成績單交到她手上,春蘭不發一語,祇是看了他一眼。成績單上除了國文、歷史、公民成績八十分以上,數理化都在六十分上下。

春蘭:「再三個月就要聯考了,你這樣不行。」她將成績單遞給丈夫簽名,智耕並沒有查閱分數,一邊簽名一邊將頭轉向妻子:「考高中不見得適合他,小孩子還是要順著個性發展。」

春蘭很不以為然地抱怨著:「家裡就一個男孩子不唸書怎麼行?姊姊們都在台北辛苦賺錢,還幫他買鋼琴、學鋼琴……」

智耕用眼神示意,存嶺拿了成績單退出客廳。

智耕:「兒子跟我說不想考聯考。」

春蘭:「小孩子都是這樣,遇到一點點困難就想放棄,以前我們哪有機會讀書?身在福中不知福喔。」她起身擦拭飯桌、將碗盤疊起,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顯示自己對這對父子的不滿。

智耕:「既然鋼琴都買了,不如讓他讀音樂班。」

春蘭張大眼睛、停止手上的動作,驚訝地看著丈夫:「……音樂班?」這三個字像是一個外星來的生詞,令春蘭感到很陌生,什麼時候這三個字出現在兒子的學業、前途裡了?怎麼她一個當媽媽的會完全不知道?丈夫拍拍她的肩膀,隨即就走到書房。

存嶺看著父親伸長手臂從書櫃上方將小提琴盒取下,存嶺一手去拿,發現有些重,便用雙手接過來。

智耕:「這是我用一台腳踏車跟人家換的,還以為跟二胡差不多,我就自己亂拉……差多嘍!」

春蘭在書房門口,語氣冷淡地說:「沒用啦!青菜開錢(閩語),不能當飯吃。」

智耕:「放反了!」存嶺聽從指令,將琴盒倒過來在桌上放正。

智耕回頭笑著朝春蘭看去:「拿塊抹布來。」

春蘭走到鋼琴腳邊拿起一塊潔淨的布,拍了拍,張開檢查了一下,對折再對折成小四方形。

智耕:「考音樂班要考副修樂器,鋼琴當主修,小提琴當副修。」

存嶺嘴角上揚、點頭表示同意,眼角朝母親的方向瞄過去。春蘭在一旁輕輕擦拭琴盒上面的灰塵,臉上表情雖然帶點凝重,不過仍然很仔細在維護琴盒整潔。

智耕一臉滿足,拍拍存嶺的肩膀:「你媽跟我生氣那麼多年,現在可好,派上用場,幫我們兒子考試。」

春蘭:「不要相害就好!……音樂班……音樂班以後有飯吃喔!」說是這麼說,但是父子間歡欣的氣氛感染到她了,似乎音樂班並不是一件壞事,雖然她並不清楚音樂班的意義在哪裡,家裡的大事一向是鍾智耕作主,這麼多年都走過來了,丈夫把一個家也扎扎實實撐下來,她也不好再跟父子兩嘔氣。

春蘭:「我去切柳丁。」智耕朝存嶺使使眼色,存嶺連忙應道:「我去洗碗!」
     

深夜各自就寢後,全家三個人都感到不可思議,似乎一件天大的事情,就這麼輕輕鬆鬆、絲毫不費力的給決定下來,春蘭心裡仍然不踏實,智耕則開始盤算下一個步驟。存嶺尤其感覺到太奇妙了,在此之前,音樂班三個字壓根在他們家沒出現過,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心中萌芽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進入失眠狀態的他不住想:自己真的能夠就此揮別可怕的聯考噩夢?存嶺實在不敢相信,卻又如此渴望。三個姊姊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她們一向愛喊小時候的他「臭嶺!」「臭嶺幫我買早餐!」「臭嶺幫我去拿報紙!」「臭嶺拿衣服到樓頂曬!」他光想著就不覺好笑起來,因為「臭嶺」要變成音樂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