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好走(二十三)


文/王虎森

3

吃過中飯,黃桂英又要王勇去扯豬草。

他出去之後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看著李忠義家的房屋。不久,他看見一個男人進去了。他曉得那個男人是誰。

這山村在男女關係上比較混亂。本地的姑娘都不想繼續待在原處,多半都嫁到外面去了,外面的姑娘和女人多半不願意進來。山村的男人就有不少打光棍,女人因此變「貴」了──物以稀為貴。但更奇怪的是,男女關係亂,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但誰都不會說出來。一旦誰把事情說出來了,當事的男女雙方卻很在意自己的清白,這樣就會產生風波。

王勇所站的地方不在李忠義家的上方,而是在下方,這當然是有用意的。王勇想,如果我能像河水一樣,繼續往下流,我就能流到外面去;到了外面,我就可以坐上車;坐上了車,我就可以慢慢想辦法回家。

他把草籃放在路邊,一個人朝下面走去。有人問他去做什麼,他就說是黃桂英要他去下面的店子裡買東西。竟然沒有人懷疑他。他在心裡給自己壯膽,說,我必須走,也許這次我能夠走掉。

越走到下面,認得他的人越少,他也就越走得快。路只有一條,沒有岔路,只要順著這條路,他就能走到外面去。只有一條路,逃跑的路只有一條。

來到一戶人家門前,突然跑出來一條黑狗,衝著他大叫,差點把他嚇死!他蹲下去,撿起一塊石頭,做出要扔出去打它的樣子。黑狗竟然不後退,你這個傢伙,要是敢再靠近,看我不一石頭打死你!這時一個男人出來了,把狗喊進去了。

兩邊的山越來越矮,路越來越寬。

王勇走累了,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走,快快地走。

他偶爾看一看天上的太陽,心裡說,太陽公公保佑我,太陽公公保佑我。

大概在離公路還有五里路的地方(當時的王勇並不曉得這一點),他看到了一個男人騎單車朝裡面趕。是李忠義!他想躲到旁邊的山上去,但為時已晚,他大喊一聲:「勇伢子!你去哪裡?」並且一陣風一樣地刮到了他面前。

4

李忠義把王勇抓了回去,關進了那個牢房。

他用繩子把王勇捆在椅子上。

他出去了,從外面鎖上了房門。

不久,李忠義和黃桂英兩個人回來了,在大廳裡講話。

「你這是怎麼了?」這是黃桂英的聲音。

「我走時是怎麼交待你的?你是怎麼答應的?你倒好,有閒心打麻將!」

「到底出了什麼事?總不至於是天塌下來了吧。」

「出了什麼事?告訴你,這事比天塌下來還要大!不曉得死活!我問你,勇伢子如今在哪裡?」

「在山邊扯豬草。」

「在山邊扯豬草?你去看看!」

「哪個小畜生到底怎麼啦?」

「跑了!」

「跑了?不會吧。」

「你看看日頭!現在是大白天,你還在做夢!」

「那個小畜生跑了,你罵我有什麼用?你還不快去追?」

「追?我到哪裡去追?路有千千萬萬條,我曉得他走哪一條?要追你去追!你自己犯下的禍你自己要有個交代!」

「怎麼,跑了就讓他跑了?」女人說。

「我進屋歇一會,你去追!」

「怎麼,要我一個人去追?要我一個人去追,你等一世吧!」

「他跑了,你曉得嗎?我那五萬塊錢就莫想要了?他一跑回去,我們再想去抓人,這一世莫想!」

「你這一招未必靈,到時候只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錢沒全部問到,還要倒跌飯菜。勇伢哪個畜牲走了──」

「你又來這一套!你想把自己犯下的禍減輕些!我相信,只要我手裡有勇伢子,剩下的五萬塊錢不要多久就會到手。這五萬塊錢是我的,你也有一份。」

「我曉得。如今他跑了,我們趕緊去追,還來得及。他跑走不會太久。」

外面忽然沒有了聲音,一會兒之後,黃桂英才說:「你怎麼不動?」

王勇聽見了開鎖的聲音。

黃桂英看到他的時候,呆住了。

李忠義臉上是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

王勇勇敢地盯著黃桂英。

她笑了,是那種不自然的笑。她的眼光躲躲閃閃,不敢看王勇太久,一下子就看李忠義去了。也許她是做賊心虛吧。

「你不是說這個畜牲跑了嗎?他不是好好地在家裡嗎?」她說,語氣出乎意料的平和。

李忠義說:「還好好的呢!你曉得他跑了多遠嗎?好在我一吃過中飯就朝家裡趕,要是我再遲半個鐘頭,他就到馬路上了,他一到了馬路上,隨便搭車去哪裡,我們就要到九州外國去找人了!他從我們這裡到我抓他的地方,起碼走了十里路。他走了十里路,你還什麼都不曉得!他看見我騎著單車,我也看見了他。」

「天地良心,自從這個小傢伙進了我們的家門,我麻將都難得打了,以前你也曉得,我差不多是天天打,如今我打了多少?今天我出去打一回麻將,就出事了。」

「平常我在家裡,都是我看住這個小傢伙,今天我有事,要你看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好了,這些那些都別講了,不管怎麼樣,我們要把這個小畜牲看住,要是讓他跑了,我們那五萬塊錢就沒了。」

「乾脆買根鐵鏈子來把他拴著。」

「你呀,盡講憨話,他又不是狗,能這樣拴著嗎?好了,這樣的事只許有初一,不准有十五。」

「這個我曉得。」

李忠義對王勇說:「勇伢子,你才一卵坨大,就曉得跑!我告訴你,你要死了這條心!要是有下回,我就打斷你的腿!」

王勇沒說話。

李忠義出去了,很快拿著一個洗衣用的擂捶進來了。他走到王勇面前,彎下身子,左手摸著王勇右腳的膝蓋,右手高高揚起擂捶,說:「再有下回,我就一擂捶敲下來,把你的膝蓋敲爛!一擂捶敲不爛,我就多敲幾擂捶!把你的膝蓋敲爛,把骨髓敲出來!」

他手中的擂捶好像真的就要敲向王勇的膝蓋,王勇害怕了。

「還跑不跑?」

王勇搖搖頭,說:「不跑了。」

李忠義滿意了,說:「這還差不多。你一個卵坨大的傢伙,想跑?我告訴你,你在這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你,千人眼照,你跑得了?」

王勇就這樣學會了當地的一個詞語:千人眼照。是啊,千人眼照,別人都看著他,他逃無可逃。

從此,黃桂英把王勇看得更緊,李忠義當然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奇怪的是,黃桂英對王勇比以前要好了不少,她的樣子從一隻母老虎變成了一個女人。王勇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她多半是怕他講出她的醜事。他一直守口如瓶,他是懵裡懵懂地這麼做的,卻本能地利用了這件醜事,讓它成為他的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