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雲南小提琴(十九)


文/郭昱沂

第九樂章  小提琴的第三堂課

雲朵低迴著,似乎把天空也給壓矮了,窗外一片灰濛濛,雷邦寧心想這真是梅雨季的前奏,相較而言,雲南就顯得乾燥,雖然兩地同樣四季並不分明。
 
《金婚式》樂譜翻開放在譜架上,存嶺看著譜演奏,因為在家練習過無數次,所以演奏起來還算順暢,然而比較前兩次,存嶺沉默多了,明顯懷著心事,突然有一個小節卡住了過不去,他試圖修正、重拉,急起來反而過不去。
 
雷邦寧以嚴厲語氣要求:「重頭來!」他對任何細節完全不放過,更有意的要磨一磨存嶺,因為這個學生只是靠記憶力拉曲子,並沒有運用到感情。
 
一而再、再而三,只要有錯誤就叫存嶺重來:「技巧有練習,音色沒有出來,感情不夠,你今天不夠專心。現在開始背譜。」
   
存嶺於是背譜演奏,才拉不到一頁,臉色一變,眼眶紅起來,整個身體蹲了下去。
 
邦寧跟著也蹲低,拍拍存嶺的肩膀問到;「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存嶺抽噎著說:「不是,我很喜歡小提琴……同學都誤會我……」
 
邦寧不再追問下去,接過存嶺手上的琴,讓他先坐到椅子上休息一下。自己端詳了一下存嶺的琴,從F孔看進去:
Ya Yin-Violin CO.LTD.(雅音小提琴有限公司)
Mou-Sung Lin  (林茂松)
TAINAN TAIWAN (台南  台灣)

邦寧:「這是台灣的工廠琴,應該是比較早期做的。」

存嶺:「我爸跟人家換的,被我媽罵死了,我姐姐說我媽唸這件事唸了十年。」

邦寧想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爸爸的心意很好,不過這把琴不太好,你去考試可以借我的琴,音色比較好。」隨即將自己的小提琴遞給存嶺,示意他拉拉看。

存嶺屏住氣息端詳著手上這一把琴,如此溫潤,散發著古雅光澤,琴身的線條流動著一種曼妙,他記得書上說一把名師製造的好琴可以流傳幾百年,價值幾千萬。

他也學老師往F孔看進去,然而看不懂。

邦寧:「這是把法國琴,不是英文,當然看不懂。」

存嶺:「法國的……很貴吧?」

邦寧點點頭:「我叔叔的,應該不便宜……你拉拉看。」

存嶺才拉了《金婚式》前面幾小節,已經聽出跟自己那把琴的音色果然天差地別。
邦寧問他:「考完試以後還會繼續學下去嗎?」

存嶺毫不遲疑回答:「一定會!我好喜歡小提琴!每天都在聽你送我的錄音
帶,一直聽、一直聽。」

邦寧:「喜歡?」

存嶺用力點頭:「有一天我也要拉得那麼好。」

邦寧:「那得練好多年,而且每天都要練四、五個小時。」

存嶺繼續演奏完整首《金婚式》,他第一次感受到,拉一把好琴原來是如此痛快淋漓。

邦寧掰了一塊茶餅,端來燒開的熱水沏上一壺茶,另外在茶壺裡灑了幾朵曬乾的菊花,為自己跟存嶺各倒了一杯,普洱茶的香氣便淡淡地充滿在這間居室裡。

存嶺端起杯子一口飲進:「可以說一件事嗎?」

邦寧:「當然。」

存嶺:「我想到我自己的很多事情。」

邦寧:「怎麼說?」

存嶺:「嗯,我不太會表達,像學校老師要我們寫作文寫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我就一直想,不知道哪一件事最難忘,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可能因為我比較遲鈍、不會有太多感覺。」

邦寧:「最後寫了甚麼?」就在普洱茶的香味與溫熱中,他耐心聆聽著。

存嶺:「我寫我們家以前養的一隻狗,因為牠走丟了我很難過,但是我不太記得這隻狗是怎麼來我家的,牠中間生過病,我們還帶牠到診所打針……。我會記得一些片段,但好像不是老師要我們寫的那種最難忘的事。

雷老師你那天第一次教我小提琴,我回家拚命練習夾琴、拉弓、爬音階,我就覺得小提琴會跟我一輩子。後來你教我拉《金婚式》,我自己練習、一直練習就很想哭。等聽到《魔鬼的顫音》,我忍不住哭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少哭,好像小提琴了解我,很奇怪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姐姐她們說要讓我學鋼琴,我很開心,每個禮拜都去老師家上課,每天在家都會練習,要不然媽媽就說我浪費錢。彈鋼琴我不會哭,我努力回想最早學鋼琴的時候,有點想不起來。雖然我喜歡鋼琴,也學會彈很多曲子,樂理考試一百分,但是我不會心裡難過,不會難忘,跟拉小提琴不一樣。

我聽了你送我的錄音帶,第二天到學校去上課,老師在教什麼我都聽不見,腦子裡一直會聽到錄音帶裡面的旋律,每天睡覺時都要戴耳機聽……我希望以後可以拉得跟歐伊斯特拉夫一樣好,等我會拉很多曲子,我就一定能夠表達自己了。」
 
邦寧:「存嶺,相信我,你不是一個遲鈍的孩子。不過我很高興你喜歡小提琴。」
 
存嶺:「我爸說等我考上了,如果真的那麼喜歡小提琴,可以跟學校申請將小提琴改為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