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雲南小提琴(二十二)


文/郭昱沂

雷邦寧說道:「就這樣,我的叔叔被當時的雲南省主席龍雲看中,他跟另位畫家獲得公費留學法國的資格。我奶奶萬萬沒有想到,她這個只愛四處拉琴的小兒子竟然會有如此光耀門楣的一天,我父親在東北收到信也完全不敢相信。無論如何,我叔叔雷辰光與畫家廖進才便在一九三三年的春天,搭乘了從昆明出發的火車,一路沿著法國人才剛修建好的滇越鐵路,到達了越南。那是我叔叔生平第一次出國。」

昆明火車站匯集了四面八方的人群,送別的、遠行的、擦鞋的、兜售報紙花圈、販賣小食乾糧的,從大廳到月台總是一片鬧烘烘。那年代一趟遠程的火車並不容易,眼下尤其被擠得水洩不通,各家媒體競相採訪兩位被保送出國的藝術家,鎂光燈一閃一閃好半刻都沒停過。一聲長鳴的汽笛聲劃破了天際,成列的火車車輪開始滾動,隨之便逐漸、逐漸地駛離了車站。
 
火車傳來鏗鏗鏘鏘、有節奏、有韻律的行進聲音,車窗連成了透明的風景,沿途經過綠色的山脈、平疇、田野,偶爾有幾戶農家房子。雷辰光身著白襯衫、整套黑西裝,他有些不習慣,將領口的扣子解開,側著頭欣賞窗外景物,起初新鮮,兩個鐘頭過去便感到有些乏,但開到越南可不是一天半天的行程。
 
車廂內瞬間轉為黑暗,火車正經過山洞。辰光打了個盹,醒過來看見仍然穿戴整齊西裝筆挺的廖進才膝上放著一本畫冊,他正用炭筆在素描自己腳上的那雙皮鞋,辰光好玩便脫了鞋讓他畫。
 
辰光:「聽出來嗎?」畫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
 
「火車正在過橋。」辰光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聽,這是上坡。」他用手指直接在琴弦上撥動,模仿火車行進的聲音;又拿個小木片撥弄琴弦,模仿出另一種火車的聲音,他說:「這是下坡。」
 
畫家放下炭筆,大笑起來:「你真行,用我們那邊的話叫「小猴子鬼」,鬼靈精怪,什麼都會!」
 
辰光:「什麼小猴鬼!我是雷公!雲南王都愛聽我拉琴!」
  
進才拿起剛畫好的素描瞧了瞧,辰光也將畫紙撥過來看,但似乎沒引起他多大的興趣。

收好畫具,進才才跟辰光聊起來:「到了法蘭西讀哪兒?學校選好了嗎?聽說先不讓我們到巴黎,去個叫什麼的城市學習法語。」
   
辰光:「管他呢,到時候再說吧,反正那邊有人接應。」自己就掏出一包菸抽起來。
   
進才:「我的目標是考進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就在塞納河邊,這學校出了很多名家,每年都有作品入圍沙龍展。」 
   
辰光:「學什麼啊!雖然小提琴是洋人的玩意兒,洋人都不見得拉得有我好。」語氣充滿不耐,更流露出自信。
   
進才:「每年要交成績單,公費按成績給,讀得不好,或是生活犯了什麼錯,
小心讓你走路回家。」
   
辰光笑著說:「你剛怎麼說的?我是小猴子,龍雲抓得住猴子嗎?」
 
 
這趟已經進行了一個多禮拜的旅程並沒有停止,只不過交通工具從火車變成了輪船。他們從越南的河內港口出發,目的地是香港,兩個人生平初次搭船,一開始不知道輕重,尤其是辰光,公家給的伙食費全拿去買酒,吐得很凶,暈了三天才比較適應太平洋的起伏顛簸。
 
進才從船艙底下爬樓梯到上面來,左右張望,突然聽到從某處傳來世界名曲《自新大陸》的演奏聲,他嘀咕了一句:「這傢伙……」
 
辰光站在甲板上賣力地拉奏小提琴,演奏終畢,圍觀的中外乘客:「Bravo!Encore!」辰光用一頂倒扣的帽子跟船客討賞金,硬幣聲此起彼落。
 
進才走到他身後諷刺地說:「你把這裡當長城茶館了。」
 
辰光:「國難當前,能省一點是一點。」
 
進才:「小心被舉報,龍主席沒說我們能自己賺外快。」
 
辰光:「他沒說嗎?……他忘了說。」
 
進才:「誒,剛剛問了,後天輪船就到香港了。」
 
辰光:「所以我還要吃兩天的硬麵包?真受不了!」
 
進才:「你不是才賺到錢。」
 
辰光:「那是買酒錢,這裡買不到熱熱的白米飯,只有冷的,又硬又難吃。幫個忙,幫我到下面餐廳買酒,我再繼續賺。」
 
辰光將帽子在畫家的手上擺正,一拿開,上面有各國硬幣。
 
這麼多天相處下來,兩人早已交流出一份友誼,套句辰光說的:「還真是同在一條船上!」進才聊起艱困的童年,自己是孤兒,在鄉下幫人放牛,晚上睡在牛棚裡,也沒人教過,他自己就會拿樹枝畫樹畫花畫狗畫貓,還喜歡用泥巴捏動物,十七歲才來到昆明,從學徒幹起,學攝影、學畫畫、學雕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得到機會幫雲南王雕塑人像,這個機緣讓他有了出國深造的機會。
 
辰光很少談過去,過去對他並不重要,他寄望的是未來,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自信,「我會成為中國的帕格尼尼!」